您说我爱人?啊,我们是在文化馆里认识的。我在那儿的文学小组,她在那儿的音乐小组。我写的一首歌词儿,她看中了,谱了曲,在区里业余会演的时候演出。她拉琴,我唱。得了奖。一块儿去吃了顿饭,庆贺庆贺。这么着,我们俩认识了。
她说我的歌词儿写得好,充满了对生活的爱。我写的是一朵野花儿。我写它怎么在春天里发芽儿,怎么开花儿,怎么让人踩车压,依旧开着花,送给人不多的香气儿。
她问我:“你观察的那么细微,写得那么有感情,为什么?”
我说:“因为我天天儿看见死亡。”
她愣了,她竟不知道我是个火化工。
我可知道她,是个才毕业的大学生,是妇产科医生。
打那天起,她有好几个月,不跟我说话。在文化馆排练节目的时候儿,她只是愣愣儿地瞧着我。
我爱她,可压住了这份儿激情。我们火葬场的工人,在世俗的眼睛里,命定了是该一辈子打光棍儿的。我不能对她说出来我爱她,那是不尊重苇雪——她叫李苇雪——让人家心里头难受。让人家自个儿拿主意。她不爱我,我也不怨,舆论的压力搁在一个姑娘的肩膀上,那可不是小分量,能压死人的。我自己也得有点儿自尊,二丫儿已经给我的心抡了一锤,我不能让别的姑娘再砸它。我得留着自个儿这拳头大的心给国家,给社会,给千家万户,好去殡殓他们的亲属,送给他们一点点儿安慰。我的心不大,分不出多少份儿来。
到底,有一天,苇雪约我去紫竹院。在新修的亭子上,望着快沉下去的夕阳,她轻轻问我:
“你在那儿干什么工作?”
“给死人美容。”
“你不怕吗?”
“开头儿怕。不但怕,还恶心,常常吃不下饭去。我不形容那些死人的脸,没必要给你添腻味。后来,习惯了,把那些尸首看做我的画板,或者塑形材料,慢慢儿地就好了。”
“这工作有额外的补贴吗?”
“没有。工资跟大伙儿一样。我挣得比你少。”
“这工作有什么意义?你不嫌烦?”
“我不用说大道理,那也是强拉硬扯。可所有的亲属看到他们的亲人,躺在那儿,那么安详,跟睡着了一样,就觉得他没有经受死的痛苦和折磨,都心安一点儿。不少人流着泪向我道谢。”
她不说话了,望着晚霞长久地出神儿。
“有这本事,不好给活人化妆?”她又问。
“可总得有人干这个。”我说:“我干得不错。还搞塑形化妆呢!塌了鼻梁骨的。我给捏个假鼻子,两腮瘪了的,我给贴丰满了。我把伤口盖上,眼睛闭上,破了的嘴唇粘好。让所有的死者,跟活着的时候一样走出人间。”
“可这有什么用呢?反正是死了。”她叹口气。
“是啊,我的艺术品最多展览三天。然后,都送到炉子里。可你知道吗?这三天,我的心里头装满了活人的爱与感激。这份儿感情,我的心装不下。我有时候,甚至会觉得死者也坐起来,含着眼泪冲我点头儿道谢。”
“别说了,怪瘆人的。”她轻声叫着。
“你不是也跟死亡打交道?”我问她。
“是啊,”她叹口气,“我有时候想,人世间的科学最没能耐的就是医学,最后胜利的还是死亡。”
“这可有点儿悲观,”我劝她,“你见天儿接待小孩儿。一个个婴儿降生。无论哪个人死了,都拦不住孩子出世。医学是跟死亡争时间的科学,也是迎接生命的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