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是‘立仗之马’,”,她指指窗下的铁骑,“枉自食了三品之料,派到正经用场时,却不会嘶叫一声。伯伯你道这话是与不是?”
这个典故用得恰到好处,赵隆不由得痛赞一声:
“贤侄媳把他们比喻得绝妙,可不都是些立仗之马。愚叔要为侄媳浮一大白了。”
说着,自己端起酒碗来,就鲸吞了一大碗。这时,他已有七八分酒意,忽然瞥眼看见姚友仲也在队伍里,就大声嚷道:
“鹏飞也在这里,鹏飞也在这里。鹏飞也是一条汉子,当年在部队中何等意气,不想今天厮混在这些绣腿花拳的小厮们中间,胡闹些什么?”
“鹏飞今天是顶了他的缺,”刘锜娘子指着丈夫格格地笑起来,“他今天要不是陪伯伯出来喝酒,少不得也要做一匹立仗之马。”
“他呀,他刘信叔,”赵隆又大声嚷起来,“却是一匹超群轶伦,目空冀北的千里马。咱西军把他培养出来,可不是到御前来摆样的。”蓦然之间,他想起昨天刘子羽撞顶他的话,隔宿的积忿和十年的往事,连同眼前的种种拂意事,化成一股郁勃之气,兜上心来。他愤愤不平地用筷子敲着窗沿说:“贤侄呀!你这副气概,你这身铜筋铁骨,可要善刀而藏,用得其所才好。”
这时下面的銮驾,已经冉冉行近,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只有赵隆喝得醉了,只顾按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俺这副老骨头,早就卖给官家,”他的声音嘶哑了,完全不像他平日的说话,“火山肯上,海眼肯填,把这个闺女嫁出去了,还有什么牵肠挂肚的事?只是这场战争呀,真叫俺放心不下,死了也不瞑目。说什么大丈夫死也要死在战场上……好不冠冕,却不知道,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
“爹,”亸娘轻轻地把爹推了一把:“且看看底下。”
“俺噇得醉了,只顾自己说话,傻丫头,你在一旁怎不早提醒爹一句?”这时,他可是真正地十分醉了,俯伏在窗沿上,只说朝底下看,转眼之间,就发出呼呼的鼾声。刘锜娘子轻轻推推也没有反应,知道他真的睡熟了,就取一件轻裘披在他身上。
下面的旗队走过了,车队走过了,然后是御龙直的士兵们擎着二百对红纱帖金灯笼,执事内监们擎着十二对琉璃玉柱掌扇灯,然后是官家的亲信内监擎着他个人的日用品金提炉、玉柄拂尘、玉唾壶等缓缓地成对经过。
这时弦乐大作,六十名衣锦腰玉的驾士们推着一辆玉辂缓缓行来。在玉辂的真珠帘内,人们可以隐约看到穿着天子法服的官家本人,他正转过身体去和侍立在玉辂之内,御座之侧的皇子们说些什么,从表情和说话的姿态中可以看出他正处在踌躇满志的得意心情中。
紧靠玉辂,用着同样速度缓缓走着的八名卫士,四个一班轮番地高擎一面大旗,在杏黄的绫底上,用黑丝线绣出“天下太平”四个大字。这劲秀瘦逸的字体,分明出自宸翰。法驾临幸到哪里,它也跟到哪里,可以说这面大旗已成为官家个人的认旗。这几年来,官家对这四个字似乎发生了特别的癖好。他爱听、爱说、爱写这四个字,无论在朝廷颁发的典谟文诰中,无论在他召对臣下时的煌煌天语中。无论在百官颂扬圣明的奏章中,都少不了它。甚至据说在建州锯开的一段木心子里也清楚地印刻着这四个宇的木纹,如果传闻属实,而不是出于人为的加工的话,那真可以说是天意人心、鼓桴相应了。
如果官家的耳目仅仅限于他接触得到的见闻中,他原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在这条考语上的。可惜在他安然躺着的四个大字底下,却翻腾出一座不平静的大海,它迟早要把这艘天下太平的画鹢掀翻在惊风骇浪中。官家虽然天纵睿智、绝顶聪明,却不可能张开耳目,于深处去听听、看看正在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什么。
这时,忽然在街道两侧的观众之间进发出一阵抑制的欢笑声。他们看到老态龙钟的太师蔡京坐在特旨恩准的小舆内,领枢密院事、新任河北河东陕西宣抚使童贯骑了一匹白马紧紧相随。有人出声地叫道:“公相”、“母相’。这两个称呼已经这样普遍,老百姓看到他俩联袂出来时就免不掉有这样的联想。还有人进一步发挥道:“公的乘轿,母的骑马,未免是颠倒阴阳了。”“何止骑马乘轿?公的安居朝端,母的还要领兵出去打仗呢!”周围的观众听了这些肆无忌惮的议论都禁不住大笑起来。连得执梃拿棍、维持秩序的禁卫军们听了,也没法抑制住自己的笑容。
蔡、童两个过去,接着是炙手可热的王黼和蔡攸,然后是郑居中、白时中。这两个中而不中,庸而又庸,早已落到伴食宰相的地步,他们却不在意,走在行列中,悠然自得。然后又是一对阉过的显宦,开府仪同三司梁师成和李彦,然后是向有浪子之称,最近跃升为尚书右丞的李邦彦和尚书左丞张邦昌,然后是蔡太师门下的哼哈两将,礼部尚书余深和兵部尚书薛昂,然后是艮岳大总管朱勔和殿前都指挥使高俅,东京人对高俅特别熟悉,称他为高球,并把他看成为权贵集团的代表人物,这倒过于抬举他了,无论从身分、地位、官职以及祸国殃民的能量来说,他都够不上成为他们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