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锜娘子从桌上拈起一颗栗子,轻轻地揩试一下,吹一口气吹掉栗壳上根本看不见的灰尘,轻轻咬开栗壳说:
“咱不像你们吃过马粪牛溺,可是怕脏的。”
刘锜、马扩一齐笑起来。
“娘子,你把良乡城里一万辽军吃掉了。”
刘锜娘子怔了一怔。刘锜指给她看:这是涿[zhuō]州城,这是燕京城,那是界河北的辽军大本营……她好容易才弄明白是怎样一回事,索性一把将桌面上的糖果都搅乱了,把他们的军事地图和兵力配备都搅得一塌糊涂,又剥着那只瓯桔道:
“咱的胃口可大呢!一口气就把燕云十六州统统吞下去,省得你哥儿俩再去前线动兵弄仗的。可是哟,总得先办好咱妹子跟兄弟的喜事,喝了喜酒,再好去办那桩事。”
“俺两个正待娘子来商量婚事咧。”
“咱早就说过,没有……”这时门外又是一阵巨大的喧呼,打断了她的说话。她提高嗓音,骂一声“崽子们!”听得出在这一声狠骂中仍然包涵着亲热的庇护,她自己要在外面,肯定也要参加这些崽子们的一伙的。“看你们闹到几时才罢休,都四更天了,还不回家去睡觉?……咱刚才说着什么来……哦是了,咱早说过,咱不下来,你们谈不好这桩事。可不是吗?好兄弟,你休去听哥哥的,这桩喜事算是你嫂子包下来了。只是到时,妹子跟兄弟让你嫂子多喝几杯喜酒。”
“兄弟人地生疏,又不会办事,这婚事全仗嫂子玉成了。”
刘锜娘子早已取得亸娘的全权委托,她是用默默认可的方式来委托她的,现在又得到马扩的委托,心里十分得意。更加得意的是她的这个兄弟已经办成了朝廷大事,而他个人的私事却要等待她来替他办成。虽然在她的心目中,并不认为前者要比后者重要多少。她只在口头上客气一句说:“兄弟说得过谦了。”接着就提出具体问题,要求马扩,“兄弟把吉日定得从容些。别的都好办。”
“都是你说的,总要在战前办好喜事,”刘锜插言道,“大军出发在迩,眼见得兄弟就要派往前线去,这婚期缓不得。”
他们屈指计算日程,目前外交谈判,即将结束,金使明天拿到国书,几天内即将返国。估计到三月中,宣抚使司将在雄州前线成立,西军也将陆续开抵前方。马扩已由童贯保奏,调到宣抚司去当差。因此他只能凑在把金使送走、宣抚使司尚未正式成立以前的这个空档里举行婚礼。时间很迫急,马扩除了公务外,还得抽身去保州老家把母亲接到东京来参加婚礼。可是把十万大军从西北动员到河北前线去也只允许用三个月的时间,他们筹备一场婚礼,难道还嫌时间不足?再说,刘锜娘子虽然豪气冲天,却也没法命令辽、宋两军推迟战争的日期。她最后只好让步了,约定吉日就在三月初一目。
这时银蟾初落,东方已现微明。马扩去拜谒了还没有从酩酊状态中完全清醒过来的泰山,禀告了他们商量的结果。赵隆也早已把一切都委托了刘锜夫妇,她们商量定当的事,他无有不同意的。
当天马扩的任务还是十分紧张,一清早就要去接赵良嗣的班,接伴金使,然后伴同他们入朝去领取国书,晚上还有酬酢。因此一到昧爽,他就告辞泰山和兄嫂,匹马径奔班荆馆。
经过了漫长的春节和灯节,东京人长期地、无休止地沉浸在欢乐中,已经支出和预支出全部精力,然后在一夕之间突然瘫痪了。马扩骑在马背上,只看见除了少数“拾遗人”以外,大街上都是空荡荡的。拾遗人背了一个箩筐,用一副竹夹把夜来游人遗落的什物一一夹起来,放进背筐去。即使经过这样规模的“净街”,满地上还留下许多彩色的炮仗的残骸,烧了一个窟窿的破灯笼,被挤坏和踩过的玩具,这些连拾遗人也不想要。偶而还有逃过拾遗人锐敏的目光的坠珥遗履、金银首饰,静静地躺在街边闪光。东京真是个“遍地黄金”的世界。
过一个元宵佳节,犹如经过一场战争,在打扫过的战场上,仍旧留下战争的痕迹,表示它经过多么激烈、紧张的战斗。
可是战斗还没有完全停歇,有些深院大宅中仍然泄露出残余的笙歌声和零落的灯烛光。他们是属于最后一批的狂欢者。到了这时,歌唱者早已声嘶力竭,演奏者也已精疲力尽,连得掩盖在重重帘幕后面的灯光也显得油干灺烬、有气没力的了。节日的欢乐已变成为痛苦的延续,不是他们还在享受残余的节日,而是节日的残余正在消竭他们的生命。可是也们还不肯罢休,他们无非是为了最后总结自己的一生时,比别人多过十个八个完整无缺的元宵节而在奋斗。
生命好像一丸墨,放在科举的、宗教的、诗酒的、节日的砚台上磨,很容易就把这一生磨完了,他们用消竭的生命来换取这些光荣的记录,多看几出戏、多喝几杯酒、多逛几处庙宇、多过几个节日,也就感到不虚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