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们要打仗,战争最激烈时,甚至一昼夜要作战三、四次,五、六次,有时要连续几天,十几天不休息地行军作战。这在他们是早已适应了的。他们听到凄厉的号角声和急促的战鼓声催促他们进入战场的时候,好像听到钟鸣进入饭堂拿起筷子来吃饭一样地稀松平常。
在那种真正和敌人交手的白刃战中,敌人冷森森的刀锋,不断地在他们耳根发出清脆的响声,带着血污的闪光在他们眼睛前闪耀。一支从哪里飞来的冷箭仿佛长着眼睛。嘴巴和翅膀,急速地劈开长空,愉快地呼啸着、飞奔着,然后一下子就钻进他们的铠甲的罅缝里。他们是多么冷静地对待这逼近到只有分寸之间的死亡啊!他们毫不在意地拔出箭矢,轻蔑地看一看刻在箭箬[ruò]上敌将的姓名,随手就把它掷在地上,好像掷去一根烂稻草一样,他们的心也没多跳一下。
有时战局不利,陷入敌方的重围,他们依靠勇气、胆量和战斗经验,寻找敌方比较薄弱的环节突围而出。自然,突围并不是常常成功的,如果失败了,他们就得接受死亡。死亡是战争的自然结果之一,只要他们奋战过了,索取得代价,死亡也就无遗憾之可言。他们决不会在决战前夕,写下什么遗书,跟父母妻儿诀别。这种写在文字上显得悲壮的诀别书是别人干的,真正的军人们不干这个,也根本没有想到这个。
这就是包括马扩在内的一批真正的军人的战争生活和战争心理的写照。他们和东京的耗子们有多大的距离!
只有对战争有同样的理解、同样的适应程度,战场上的利害关系又是如此密切地吻合一致的人,才会产生兄弟般的战友的感情。他们爱憎分明,憎厌那些经不起战场考验而又妄自尊大的人;但如果是战友,属于自己人的范围以内,那就不用多说一句话,彼此都可以为对方贡献出自己的生命。他们的生命权不是属于私有而是属于集体共有的。
马扩和刘锜都隶属于那个无形的集体,在战斗中缔结起深厚的友谊。如果说他们两人有什么不同之处,那就是:马扩比较容易就成为这个集体中的一员,而刘锜走的道路要困难得多。
刘锜的父亲,当时西北边防军的统帅刘仲武遵循着这支军队的传统,把他的三个儿子刘锡、刘锐、刘锜分别遣送到前线几个军区去当“见习军官”。这样做既锻炼了他们的军事才能,又取得作为一个高级军官的循序渐进的资格。这是不屑依附权贵,不愿在宦途上走终南捷径的军官子弟们能够走的最坦直的道路。
刘仲武把刘锡派到泾原军区、把刘锐派到环庆军区,这两个军区当时处于比较稳定的状态中,和平多于战争,受到父亲偏爱的刘锜却被送到熙河军区,编制在兵马都监马政部下当一名偏裨。这个军区当时战争最激烈,刘仲武显然是愿意让他在这里受到更多的锻炼和教育。
虽然是大帅的儿子,刘锜在熙河军中,仍然是一个客人。他必须在下面两条道路中选择其一:他或者作客到底,让长官、同僚和士兵们在较远的距离中对他维持表面上的礼貌,把他放到比较安全的后方,客客气气地把他留到他应该调离这个军区的年限,出去当一名较高级的军官;或者是争取主动,争取获得他们真正的友谊和信任,争取作为一个部队里的主人。
刘锜选择了后者。而且在他服役的五年中,努力实现了这个愿望。他没有使别人常常想到他是大帅的一个儿子,也没有使自己成为这支军队中的一个特殊人物。按照他的身份,要做到以上两点是不很容易的,他必须跟士兵及低级军官们一起生活,一起战斗,和他们平等相处,他们升擢机会甚至比一般的偏裨还要少,这样才可能接受战争的严峻的考验。
他经受了、并且胜利地通过了考验。
他和马扩编在一个支队里,二人经常一起出去执行任务。开始的阶段,两个相互竞赛谁比谁更勇敢些,后来这种竞赛变成为更加要照顾对方、宁可让自己去冒险,带有非常友谊的性质了。这种友谊常常产生于一生中最富于浪漫气息的青少年时期中。在他们缔结友谊的过程中,彼此尝试着要以自己的特点来影响对方。马扩从小就在军队中长大,对敌我情况,对作战的技能技巧,懂得更多些,具有更加充分的军人气质。刘锜却因为在童年时,父亲已成为当代名将,和朝廷的显要以及文人学士的接触机会较多,他自己也接受了这种熏陶,从而使他的视野超越了单纯的军事领域,而对于政治、文学等方面也发生了兴趣。他的天地要比马扩的天地广阔、复杂得多。此外,他的年龄比马扩大几岁,这使他在二人间的关系上取得领先的兄长的地位。
他们彼此以对方的特长来补充自己的欠缺,他们就在这实际战斗的五年中完成了一个真正的军人应该受到的严格、完全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