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确给予她良好的印象,这不仅是客观观察的结果,也出于她的主观愿望。她早已在自己的思想中准备接受这样一个印象。
然后,她也愿意给他一个良好的印象,这是人们看到她喜欢的人必然有的反应。
她不自觉地要炫耀自己的美。她在每句话,每个行动中都把她的甜美俏丽的韵致、仪态万方的风度发挥无余。特别当她此刻在心中涨满了善良的愿望,涨满了一种近乎母性的爱。她渴望要成为这一对她那么喜欢的青年男女的保护人,要尽可能快、好地促成他们的婚事,这使她焕发出一种任何打扮都不可能达到的美。
她从丈夫手里夺来了马扩,把他放在自己的臂肘之间。
“你哥哥一年不见你,就少去一魂二魄,”她还是不得不从丈夫的角度说起,“三年不见,把他的三魂六魄都丢了。他哪天不说到你?连睡梦中也是俺那兄弟长,俺那兄弟短,放不过你。兄弟这一来了,嫂子倒要仔细认认清楚。”
东京贵妇人对待初次见面的男子总是在亲切之中保持几分矜持。华贵的仪度是要用矜持来平衡的。刘锜娘子在一般的交际中不缺少矜持,可是对待这个兄弟,他们之间存在着的亲密关系,把一切清规戒律都打破了。她一下子就把他放在这个地位上,感到十分欣喜。矜持是一件用华贵的料子剪裁成的外衣,许多人羡慕它,渴望要把它弄到手,但是穿上身去,就感到不舒服、不自然。刘锜娘子早已穿惯了这件外衣,她穿着它显得多么服贴,合适,可是她不喜欢它,只在礼貌所拘的不得已的场合中,才勉强穿上它。
马扩敬重他的兄长,敬重他的嫂子,在短短的顷刻中,不但已经适应了这里的气氛,并且十分喜欢这里幽静的环境。他知道,从现在开始,直到他出发去前线之前,他的每一个多余下来的瞬刻都要在这里消磨掉。他对倚在壁问的几盏莲花灯多看了几眼,这是一种名为“灯槊”的高级手工艺品,一盏灯既具有莲花的形式,又取得了“槊”的名称,这就怪不得要引起这个本质上是个军人的他的注意,刘锜娘子看见兄弟喜爱这个,立刻自己动手把它们点起蜡烛来,问道:
“兄弟喜欢这几盏灯,可知道它们是谁糊制的?”
这是一句危险的问话,果然她情不自禁地自己回答了。
“它是你的——”一句完整的回答已经冲到她性急的嘴唇边,临时却被狡猾和淘气截留住。她还得逗他一逗,她竭力克制自己,于是这一句妩媚的回答就变成为“——它是你的嫂子亲手糊制的”这样亲切的话。
做到了亲热的嫂子以后,她还得做一个体贴周到的主妇。她估计到丈夫和兄弟之间将有长夜的对谈,她替他们准备了一切,她熄灭了不必要的灯,烧旺客厅的炉子,预备下应时应景的点心,剪去烛花,到了一切都就绪后,就对他们说:
“灯烛、茶水、点心一件也不欠缺,这该是咱走的时候了。你哥儿俩爱谈多久就谈多久,”她瞅了丈夫一眼。“你也该把你的三魂六魄收回来了。可别忘了谈到结末,咱还得下来和兄弟说句要紧话!”
“娘子先请上楼去,少不得要留出时间来让你和兄弟谈——少了你,天下的大事还办得成?”
“瞧你急得这副样子,恨不得把咱早点撵上楼去。你越性急,咱偏不走,看你又待怎样?”
她只好要走了,又实在舍不得走,生怕刘锜抢在她前面泄漏天机。谁叫今天是元宵呢?元宵节规矩要放大炮仗的,她一定得把手里的这个大炮仗放出去,才离得开他们。她专爱放大炮仗。
“兄弟!”她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警告马扩道,“你得留点精神才好。不要谈得太疲乏了,停会去拜见泰山时,抠眼攒眉,打起呵欠来,可不是女婿头回拜见岳丈之理。”
“泰山?”马扩惊奇地问道。
“还有哪个泰山?”刘锜娘子由于取得了事前预计到的惊喜的效果,格格地笑起来,“还不是你那个人的爹!”
“泰山几时进京的?怎么兄弟一无所知?这个时候泰山怎离得开军队?”
“瞧你们只想打仗,把多少大事都丢在一边。”刘锜娘子谴责地朝他看了一眼,“不止泰山,还有你的那个人也在这里了。你不说自己到渭州去迎亲,却让泰山把女儿送来,你心里岂不惭怍?”
当然这一切,马扩事前都是一无所知的,他不知道要从哪里谈起才好,他望望刘锜,希望刘锜能够替他证实这些。
“不错,”刘锜点点头说,“钤辖和贤妹都在这里了,俺路上还捎来了令尊都监给兄弟的信。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