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锜服役的最后一年中,北宋政府与青唐羌政权的关系发生了出人意外的急遽的变化。
原来宋、羌双方已经作战几十年,消耗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并没有分出明显的胜负。近几年,战争更加激烈了,几乎每年中都有一两次几万人参加的大会战。北宋军取得微弱的优势,在某些地区中取得稍微的进展,但是距离战争的结束还是十分遥远。谁也不敢预言战争将在什么时候、将以怎样的结果结束。
那年的春季和夏季都在激战中度过。
七月底的一个傍晚,由一名青唐羌的骑士带领一名掌旗官、一名带有一面战鼓、一管羌笛的吹鼓手所组成的小小代表团,没有经过任何事前的联系,忽然跑到前线来要求接见。他们被送到统帅部,受到刘仲武的接见和招待。骑士的神情不仅是泰然自若,还是十分骄傲的。他带着丝毫不容受到委曲的神气清楚地传达了他们的领袖臧征扑哥要他传这的话,如果北宋政府愿意罢兵休战,臧征扑哥不会反对,双方为此正式举行一次和平谈判。为了保证北宋军队不致在谈判期间突然变卦,臧征扑哥要求刘仲武把一名儿子送到他那里去当人质。不解决这个先决问题,就谈不上正式的谈判。
青唐羌的使者来得太突然,统帅部对此毫无思想准备。臧征扑哥的提议有无诚意,或者其中包涵着什么阴谋诡计,一时都无法判断。刘仲武借口这是一个应由交战的军区来决定的局部问题,把代表团送回到熙河前线,要求军区的将领们就地研究一个对策,并授权刘锜自己决定愿不愿意去当一名人质。
前线的将领们和使者盘桓了六、七天,每天举行宴会、围猎来款待他们,企图从他们的神情、行止或者偶然泄露出来的破绽中探索对方的真意。将领们得到共同的印象是:青唐羌统治集团内部可能发生什么性质的纠纷,急于要解决,要求停战是有相当诚意的。但是他们的军事力量和统治力量并没有被削弱的迹象,因此不可能在谈判中轻易达成协议。谈判的过程也许是曲折艰苦的,反复性很大,谁也不能保证人质的人身安全。刘锜愿不愿意去当人质,还得由他自己决定。
刘锜是能够深思的人,完全明白此行的危险性,他不怕在战争中英勇地战死,而怕去当了俘虏以后可能受到无穷无尽的折磨,因而丧失英名。但是他体会到父亲把敌方的使者送来,要他自定去留的深意。刘仲武没有以统帅和父亲的双重命令强迫刘锜去千什么,却希望他从军人的荣誉感出发来考虑这个问题。刘锜明白,如果他拒绝去当人质,那么青唐羌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嘲笑北宋军统帅和他的儿子都是懦夫,是贪生怕死之辈,这样就会严重地打击士气。为他自己、为他父亲、也为了全军的荣誉,他毅然决定到积石山谿哥城去做臧征扑哥的人质。他的好朋友、亲密的战友马扩也自告奋勇,愿意充当他的伴当,陪他一起到谿哥城去。他们谈笑风生,行若无事地随同暗暗吃惊的来使,深入龙潭虎穴,去当志愿俘虏。
他们的勇敢行为迅速产生了明显的效果。臧征扑哥没有料到刘锜会答应得这样爽快。他把刘锜、马扩待为上宾,还把自己的一个儿子送到熙河军区北宋部队中当作对等的人质。不出一个月,谈判就在双方接界的一座古堡中举行。
北宋朝廷十分重视这次谈判,特派在西军中当高级参议官的刘鞈为计议使,主持谈判。刘鞈的儿子刘子羽随同父亲参加折冲。统帅部也派出了人地相宜的马政充当刘鞈的副手。谈判顺利进行,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双方就达成协议。
臧征扑哥接受北宋的封号,主动让出两处军事上必争的要塞,和约成立后,他愿意入朝面圣,只要求一点物质上的补偿。手面阔绰的北宋朝廷很容易满足他这方面的要求,但是精明的谈判代表刘锜、马政把对方的要索压到最低限度,只答应一次付出“犒给费”白银五万两、绢帛五万匹,还要对方进贡良马一千匹作为交换条件。
这可以认为是外交方面的一个小小的胜利。
向来在这方面做蚀本生意的北宋政府把它当作头等喜事来宣传,宣和君臣乐得借这个机会来自我陶醉一番。臧征扑哥入朝的一个月里,朝廷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以至招待他、馈赠他的费用超过了在谈判过程中好不容易压低下来的“犒给费”。
这件事结束,朝廷论功行赏,童贯以发踪指示之功,封为楚国公,得到的好处最大。西北边防军统帅刘仲武加上了节度使的崇衔,计议使刘鞈也因此升为徽猷阁待制。
历次由刘仲武领衔上奏的奏章里都没有把儿子的事迹写上去,但是一个大帅儿子的功绩是不会轻易被抹杀的。善觇风色的刘鞈为此独上一本盛赞刘锜单骑深入敌窟、为议和创造条件的勇气和贡献。这道奏章很快就批转下来,刘锜的传奇性的行动深深契合圣意,官家不但对他慰勉有加,还特旨调他来东京充当环卫官。环卫官地位高、待遇厚,升擢的机会又多,一向是朝廷用来优待将帅子弟们的特殊官职。一方面是对他们的笼络;一方面也含有防止他们的手握重兵的父兄如果有什么异动,可以有所挟制的意思,实际上起了人质的作用。北宋政府传统上对武官是不信任的。刘锜懂得这个道理,因此他虽然不喜欢这个职位,却也无法拒绝。他必须到东京来做官家的人质,犹如他不能不到谿哥城去做臧征扑哥的人质一样,后者是对于他的勇气的考验,前者是对于他的耐心的孝验。人们都不能够忘记他是一个大帅的儿子,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刘锜都不得不承受他父亲的余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