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观察得很有道理,这时赵隆确已有了三、五分酒意,不待人劝,就大杯小碗地直灌下去,溅得胡子、衣襟、桌布上都是酒汁淋漓。他逐渐感到天旋地转,不知道是自己的头脑在旋转,还是天地真个在旋转了,好像有一匹牵着磨子的牛,老是绕在他周围转,转呀转呀,转个不停,连他自己也变成牵磨子的牛了。
不是他牵着磨子转,天地真在旋转了。他揉一揉惺忪醉眼,从窗口望出去,只见窗外平空涌现出一座万头攒动、百音嘹亮、五色缤纷的花花世界。透过朱雀门,看见从御街到州桥、再通到大小货行、马行街,洒楼街,直到他视野模糊之处,一片都是人、马、车辆、仪仗、兵甲、旗帜、锣鼓、箫笛、绸帛、绢花组成的海洋,加上虽然还没有点亮却已放出万道光辉的彩灯,染上浴日的金光,翻腾出千重万叠波涛。这是一个用壮丽的声容和夺目的光彩奇妙地组合而成的浮华世界。它迷糊了人们的视觉,蛊惑了人们的听觉,潜移默化了人们的意志,把他们带进一个用幻想和错觉构成的海市蜃楼中去。
不配到樊楼来做贵宾的赵隆,偏要掇张椅子,坐到窗口来观光观光。他再一次揉揉醉眼,装得比实际更醉一些,故意大惊小怪地问道:
“信叔你看,这些人挤在一处干什么?”
“大礼告成,朝仪已散,眼见得銮驾就要行经这里。”刘锜指着楼下的警戒森严的街道回答道,“那是卤簿大队的前驱,六匹大白象已经走近来了。”
“大象有什么好看的?”赵隆呵呵大笑起来,“俺只要看人。停会儿宰执大臣们可要从这楼下走过?”
“銮驾也要从这里走过,宰执大臣岂有不扈驾从行之理?”
赵隆又一次呵呵大笑起来,笑声中夹杂着呛喉咙的咳嗽声和一口痰在气管中上下的锯动声。
“童太尉有缘,早在西边识荆过了,”在笑声的间歇中,他发音含糊不清地说,“王太宰、蔡学士都是素昧平生。今天俺好不容易来到天子脚下,倒要好好地结识他们一番。一杯酒泼下去,却不是与他们结了水缘。”
可以听出来,他的那种狂笑,正是借着五,六分酒意,把自己多日来的积闷,包括对于这座浮华世界以及它的创作者的强烈谴责的痛快、豪放而自有恶意的发泄。这是一种摧折心肺、撕裂肝肠的恶笑。一个人这样恶笑一次,就会减损十年寿限。
(二)
这时,他们从楼上望下去,楼下街道两侧的禁卫军,背向街心,面对店铺居户,用手里的硃漆木梃,一根接着一根地连按起来,好像筑起两道临时的人墙,把挤着、挨着的人群都圈到墙外,空出中间大段地方,以便銮驾在这里通过。
卤簿大队的前驱是六匹大白象,它们一律络着金笼头,披了各色彩缯色绫、缨络流苏,并排地走在队伍前面开路。驭象人各自坐在象颈上—张小小的木莲花坐椅上。他们走在拥有二万一千五百七十五人的大卤簿队的前列,负有调节这个行列前进速度的重大使命,因而左顾右盼,十分自豪。
他们原来都是小人物,骑在大象身上特别显得他们的渺小,但在这个行列中,在两旁观众的眼睛里,忽然都变成了大人物。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太常卿、光禄卿、太仆卿、开封尹等官儿,他们面前都有一块朱藤衔牌,表明他们的官衔、身分,同时他们穿着绯色和青色的朝服也表明了他们不太高的品级。他们虽有资格参加这个行列,却够不到侍从官家、紧随玉辂的地位。他们原来也都是一寺之长,一府之长,一署之长,平日在老百姓和属吏面前好像是吹足了气的气泡,唯恐自己的体积不够膨胀。现在,在这个场合中,他们以特别灵敏的嗅觉,嗅出不宜把自己扩大而应该尽量缩小,于是他们一个个低头缩颈,矮挫身躯,猴在马上,把所占的空间面积压缩到最小限度,免得在这个大行列中显得不恰当地突出。
跟着的是一队队的步兵,然后是侍卫亲军马军司所属军官们所组成的铁骑大队,称为“甲骑具装”。这支特别挑选出来的骑兵是禁军中的精华,仪仗队的中坚。他们一律手执兵刃,跨下骏马,应着铜鼓和金钲的节奏,踏出一阵阵齐整匀称的马蹄声,在观众们的欢呼,喝彩声中,操纵自如地缓步而进。
这个队伍的最后—人是临时派来指挥卤簿的姚友仲。他头戴朱提兜鍪,身披光明细鳞金铠,外面罩件绿袍,显得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兼着卤簿使的刘锜,如果不在假期中,这原应是他的差使。
这支甲骑具装正是刘锜来到马军司当差后,化了不少心血,把它整顿得面目一新的。现在刘锜娘子看到赵隆不满意地摇摇头,猜中他的心思,就洒脱地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