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俘虏之中,萧干单单看中这一对活宝。他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派了一队铁骑押了他两个,沿着河沿阵地往来巡徇。要他两个自报姓名,官衔,并说奇袭之师已全军覆灭,杨可世、郭药师等将领死的死,降的降,现随大石林牙前去奇取涿[zhuō]州城。这里南岸宋朝大军,面临四军大王的追击,后路又被切断,进退无门,不如早早投降,最为上策。这两条软骨虫,要保牢自己的狗命,对萧干的吩咐,一一照办。在河岸一带,喊得声嘶力漏,喉咙喑哑,不辜负萧干的巨眼赏识。
萧干攻心之计,在一时惶乱中,果然产生奇效。刘延庆听到一系列的败讯,吓得心胆俱裂,躲在营垒中,闭门不出。
十一廿四日午后,在几乎接到刘光世派人送来的一个简单报告,报称前军已夺门而入燕京城的同时,童贯、刘延庆也接到杨可世送来的一份告捷书,这篇文章骈四俪六,对仗工整,辞藻华丽,在语气之间把胜利夸大了十倍。原来贾评虽然身为文字机宜,平常也喜欢绕笔头,写些告示,议状等类的小块文章,如果要他写一篇能够上告宗庙、下垂万世的黼黻文章,却是力不从心,只好望洋兴叹了。他随军出发之前,早就未雨绸缪地托人代笔捉刀,预先拟好一篇收复全燕的告捷稿。夺得迎春门后,他认为大局已定,不暇细细推敲,只加上“萧氏尚待搜获”一句,就照抄发出。文章讲得如此肯定,连王城尚未进入的话也没有说明白,这就不能怪宣抚司、统帅部诸人接到这份捷报后,得出燕京已经收复了迄,只留下些残敌正在继续扫荡中的印象。天大功劳,已经唾手而得,童贯怎敢怠慢,连忙请当代大手笔、当时正在宣抚司当差的宇文虚中拟了一道贺表,连同这份捷报,一齐用六百里加速急脚递递送东京。
廿六日半夜里,东京人已传遍全燕收复的喜讯。廿七日黎明,王黼率领百官群僚奉表申贺,官家正式在紫宸殿受贺,御笔亲自赐名燕京城为燕山府,其余已收复和尚待收复的州县也一律赐名改称,又下诏曲赦新复州县,奖励前线将士,君臣们欢天喜地地要筹备一场规模空前的“普天同庆”的大典来庆祝这个前所未有的军事大捷。
东京君臣兴高采烈之日正是前线将吏如坐针毡之时。
童贯、刘延庆快活得还不到十二个时辰,廿五日中午,刘光世就带着杨可世前军已全军覆灭,杨可世、郭药师等将领下落不明的坏消息,率部匆忙逃回。其实刘光世带来的消息纯属臆断,他只听说萧干已全师回援,就断定杨可世必败无疑,在他拔脚往回转的时候,正是杨可世在王城门下蹀血苦战,迫切需要后军前去接应的时候。如果刘光世的接应之师先萧干的援军到达,战局的结果可能就会大不相同了。童贯、刘延庆当下听了这个消息,又不见杨可世那里有人派来,就信以为真,吓得魂飞魄散。童贯一看大局不妙,一面痛斥刘光世擅自逃回,贻误戎机,一面借口善后,自己带着僚属们急忙逃回雄州,把前方军事完全责成刘延庆,要他戴罪立功。
刘延庆如何挑得起这副千斤重担?廿五日夜萧干耀武扬威的挑战,完全证实刘光世带来的噩耗。他如在水火之中,一心只想步童贯之后尘,立刻离开这块是非之地。
廿六日刘延庆才得到确息,杨可世、郭药师等少数人既未阵亡,也未投降,已取道固次、三家店逃回涿州。这个消息也不能使他安心一点。这时萧干派人潜入芦河南岸宋军的后方,到处纵火,把宋军的军需、粮食焚烧一空,有些驻军的营寨也焚烧起来,白天黑夜,不是烟焰迷目,就是火光烛天。再加上萧干到处相度水势,搭架浮桥,扬言要大举渡河,围歼宋军。又说涿州、易州都已收复,包围圈日益缩小,宋军再不逸走,唯有死路一条。萧干的谣言攻势,宣传攻势,水攻、火攻纷至沓来,前后相继。宋军前阻无定之河④,后有漫天之火,左右两翼又受到作势要渡过浮桥来的辽军的威胁,真是个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了。
十月二十七、二十八两天,刘延庆连续给宣抚司申了十二道文书,要求立刻“那回”⑤。
童贯也乱了主张,自己不出面,却叫“摩睺罗”以宣抚副使的名义,给刘延庆一个书面答复:
“仰相度事势,若可以那回,量可那回,不可有误余事。”
刘延庆的申文和蔡攸的复文都不愧为文牍主义的杰作,刘延庆明明是自己希望“那回”,为推卸责任计,要宣抚司给他一个书面答复,同意那回。童贯乖巧,推给蔡攸复文。蔡攸说了模棱两可的话,“若可以那回,量可那回”,还要刘延庆自己斟酌裁度,把责任推回去,然后再官样文章地责成他“不可有误余事”。仑猝那回,岂得不误余事。其实误不误事都不在他们考虑之中,他们只要求自己不负责任,少负责任就好。但是这件复文的确救了刘延庆一命。后来朝廷追究起战败的责任,刘延庆出示复文,童贯、蔡攸不能够把全部责任一古脑儿地都推在他一个人头上,才得了较轻的处分。由此可见这条糊涂虫,在保护自己安全一点上,倒也不算太糊涂。
二十九这天,野火四发,风声越紧。刘延庆早已急得六神无主,一见宣抚司的复文已到,如获大赦。不暇和诸将商量撤退的步骤,带着刘光国、刘光世,父子三人撒腿就跑。诸将僚属找不到主将,又见中军的粮台燃烧起来,顿时秩序大乱。一向具有逃跑优先权的宣抚司的幕僚们,岂甘落后,也抢着乱跑。人多门挤,有的人等不得挤出营门,竟然推倒短墙,毁墙出去逃命。各营的将领们听说中军大乱,粮台被焚,也就弃军而走。士兵们得不到上级的命令,找不到统将,也乱成一团,东奔西窜,刹时间形成土崩瓦解之势。萧斡里剌趁势驱军追赶上来,未经一战,就把芦沟河南岸的宋朝大军全部杀散。败兵们自惊自扰,自相践踏,有的被战马踏死,有的被车辆压死,有的挤在河里淹死,有的从山崖上滚下来摔死。从芦沟到白沟,一百多里之间,到处都有这些不是战死、而是逃死,不是死于敌人的锋镝下,而是死于长官的荒谬措施中的尸体。军需粮食,一半被焚,一半丢掉,损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