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朝国母讳忌,”姚璠恭敬地回答道,“这等大典,本朝自当尽礼陪奠,焉敢稍有缺失!容俺等这就回去,奏与皇后知道。”
“这祭奠的行在,”萧夔要弥补刚才的失礼,在旁大献殷勤,“这里净垢寺已成为宣赞的行辕,诸多不便。依俺看来,不如设在北极庙。宣赞有所不知,那北极庙是燕京第一大寺院,地方宽敞,僧侣众多。到那里去设奠,正好延接宾客,展礼致敬。”
“俺也久闻得北极庙是燕京第一大寺院,在那里设奠,却是甚好!”
“宣赞既表首肯,俺等先奏准皇后,明天一早就去布置。保管色色都办得隆重周到,好教宣赞放心。”
“如此马某就代朝廷敬谢各位的盛意了。”
这是接伴使副们从受命以来听到南使说的一句最有礼貌的话,他们有理由在这件卖力的事务上接受马扩的感谢。
(四)
辽政府果然是睦邻敦好的。萧皇后从寝宫中被接伴官员请出来,聆了面奏后,立即下一道令旨:“大宋慈圣陈太后周年讳期,应五品以上在京文武官员均至北极庙致祭展敬。”把参加祭礼的范围扩大到五品以上的官员,这种显然讨好的做法,大大超过升平时节两朝交际应酬礼貌上应有的水平。
行礼前一天,马扩带着随从到北极庙现场去视察一番,果然看见接伴使副指挥大群僧俗人众,在那里布置陈设。就中萧夔最为卖力,他满头大汗地爬上一架木梯,亲自把绢帛结成的素球挂上殿檐。他们包揽了全部布置工作,不要宋使费一点心。
马扩谢了众人,自己也忙起来,收拾了几个房间,当夜就与随从人员在庙里斋戒宿夜。他在人事上也作了一些安排,随从人员分别委派了职务,两名书办吃过墨汁,识得字,就请他们充当临时的典客与赞礼,其余人员也都分派了任务,各就各位,各守其职。把一座行礼的大殿变成了一座军事要塞,准备明天在这里与辽廷大员进行一次主力接触战。
第二天早晨,辽政府的文武官员纷纷莅止,素车白马,极一时之盛,把周围几条街都挤得满满的。马扩虽然要和许多人周旋,但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首台李处温身上。宰相有宰相的派头儿,即使小朝廷的宰相也是如此。马扩在许多同时莅临的大员中间,一眼就认出了李处温,犹如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一眼就认出敌方大将一样,不会有错。他和李处温两个经接伴人员正式介绍厮见了,李处温趋前一步,恭敬地致词道:
“皇后致意;今日恭逢贵朝慈圣陈太后周年讳期,皇后本当躬临致哀,怎奈国主染疾在身,皇后侍奉汤药,不得抽身前来,特派下官代为陪祭。草草不恭之处,尚乞责大使谅鉴!”
说完了这套冠冕堂皇的外交辞令,他就携起马扩的手,拿出一种既像讨好、又像对待晚辈,在亲昵之中不失其长辈身分的自尊态度,哈哈笑道:
“下官久闻宣赞大名,今日得亲睹丰采,大慰生平之愿。”
这两段话都是客套,他说得滴水不漏,面面俱到。马扩要想从他的表情和言辞中探索出他有没有和赵杰、沙真联系上了,找不到确切的根据。
“这是一只老狐狸,”马扩心里想,“不会在大庭广众间走眼,停会儿俺还得试试他。”
他们先到一间布置得十分华美庄重,专为接待辽廷大员之用的僧寮中休憩。双方分宾主坐下,寒暄起来。李处温很熟悉这一套,他处处要摆出首相的派头儿,但又不忘记自己朝廷的处境,态度是谦和的,甚至是迁就的。话说得十分谨慎笼统,不离开一般门面话的范围。
“这北极庙造得规模宏大,美轮美奂,”马扩有意挑动他道,“俺在东京时已听得你家的人说起它的声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下官也久闻得东京相蓝,华丽庄严,海内无双。这里的北极庙纵然宏大,若与相蓝相比,真有大小巫之别了。”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谦逊过度,有辱国体了,急忙加以补救道,“昔年读到《洛阳伽蓝记》所说的永宁寺和永宁塔,想见北朝人力、物力之盛,南朝纵有四百八十寺,却无有一个可与永宁寺媲美。”
“北极庙”与“你家的人”仍然没有引起他的反应。他回答的还是那一套自以为可以捡到一点便宜货的外交辞令,没有什么线索可寻。但是马扩不愿让他捡了这个便宜货去,针锋相对地说了一句:
“永宁寺造得穷奢极侈,当年如非灵太后③主政,焉能得此?南朝这些帝后却也无有一个可以与她媲美。”
马扩蓦地提起北魏历史上最荒淫无耻的女主灵太后,似乎在有意无意之间与当前的萧皇后联系起来,这使得李处温大为狼狈。这对辽政府的其他大员也陆续进入这间僧寮,他们再要继续谈话是不可能了。
李处温虽然出身贵胄,但在仕途上曾有过一段蹭躅不前的时期,他不是熬资格、磨岁月,按照年资辈分,稳步升到首辅地位的典型的首相,而是那种趁时邀利、平步登天的暴发户式的首相,是宰相中的变格。暴发户式的首相的特点是心里更不踏实,但在表面上更加骄妄。马扩从边庭到朝廷来,逐渐形成一种看法,他认为官位的本身是一种范型,它能把许多不同的人放在同一范型里铸浇,使之成为同一类型的人。他发现色厉内荏的萧夔和朝廷里某些宗戚贵族有共同之处,张瑴活像依傍在权门下的文官们,而眼前的这个李处温,无论从姿态、表情、行事等等方面来看,都很像王黼,连一张白白胖胖的银盆脸也是酷似的。所不同的,王黼虽然也是暴发户,却是一只已经在天空中飞稳了的纸鹞,而李处温的纸鹞还在高空中翻筋斗,他的命运还在未定之天,因而设有像王黼那样多的锋芒毕露,不留余地,而多了一点王黼缺少的谦逊和虚弱。马扩相信如果让他们两个易地以处,他们也一定会变成对方现在的这种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