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淳被指定要说一套开场白。
“天祚帝蒙……蒙尘……以还,”他艰难地开口道,“兢兢业业。今且蒙贵大使莅……莅止敝地,渺……渺躬……不……谷……”他还用了一个介乎“朕”与“俺”字之间的含混不清的声音继续说,“渺……躬深感盛德,只是朕……朕身染重病,皇……后……”
这段开场白在事先是经过教导、背熟并且演习过的。无奈耶律淳的确已病入膏肓,他心里一慌,就把它说得支离破碎,不成章句。特别是,他忘记了一个最重要的第一人称,于是他把汉书中读过的所有皇帝的自称都用遍了(像他这样一个高级的契丹贵族,从小就受过很深的汉化教育,读过很多汉书)。他记得起儿童时期读过的书,偏偏记不得眼前的东西。他绞尽脑汁仍然找不到一个折衷于既要不失身分,又要表示谦逊的适当的称呼。幸亏他说到皇后,想到皇后是他的万应灵丹,于是他艰难地把脸侧向皇后一边,希望她来搭救他。他这样做不仅早已成为习惯,而且已成为他的本能了,凡是他办不到的事情,有困难的事情,都要求助于皇后,而皇后也确乎是万能的,听得懂他的一切有声和无声的呼吁,及时地、悄悄不露痕迹地挽救了他。这时她轻轻哆开口,作了一个发音的示意动作。他突然省悟了,犹如绝处逢生一样,急急忙忙抓住它道:
“是了,是了。就是这个‘寡人’。”
一盏人参汤给予他的力量又重新回到他身上。他忽然精神振奋起来,比较容易地转向马扩,把这段用“寡人”这个事前考虑再三的不亢不卑的第一人称贯串起来的开场白重新全部地背诵一遍:
“自天祚帝蒙尘以还,寡人身受朝臣军民之重托,践此大位。兢兢业业,深惧陨越。今蒙贵大使莅止敞朝赐教,实感盛德。怎奈寡人身染疾病,国事全由皇后主张。贵大使如有指教,请与皇后面谈,寡人无不奉教。”
他只有这段台词,说完了算数。接着就由皇后登场。皇后一开口就是和气迎人的,这不但从她的软弱地位出发,也因为她是一个具有丰富的生活经验的女人,她懂得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在柔和的滑行中可以减少事物的摩擦面,而她目前的处境,的确禁不起再与别人发生一些摩擦了。
“宣赞来到燕京,已逾半旬,”她带着一个令人感到不仅是亲切的、还是十分诚恳的微笑说,“咱未能略尽棉薄,稍展地主之谊,心里十分过不去。又怕接伴人员,未能领略咱的心思(这句说得特别轻声,表达了她的千转万萦的思想来便明白告诉手下人的苦衷),多有亵慢之处,这就更增加咱的罪过了。”说着她就指指躺在寝台上的耶律淳,加上说,“总为的是他的身子欠安,宣赞此刻亲眼目睹了,想必一定能够见宥。”
“国王身体违和,事非得已。接伴人员,备极敬礼,国妃不必过谦。”人以礼来,我以礼往,萧后既然说得十分委婉,马扩也不能不客气一套。但他要紧的是办正经事,接下去就说,“今日幸蒙国王国妃赐见,就请议论大计!”
萧皇后一点也不忙于摊牌,摊牌是要等候时机的,时机来到,她还得继续制造气氛。
她先把马扩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发现马扩非常年轻。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或听说过有这样年轻的使臣,这一点似乎使她很感兴趣。
“宣赞青春几何?”她用了家人般的亲密的口气问,“椿萱可都茂健?”
“马某虚度二十五岁。托庇国妃,家父母都健好如恒。家父身膺王命,还参戎行,目前正在白沟前线督战。”
“督战”是一个带有敌性的字眼,但是萧皇后故意把它忽略了。她的嘴唇上抹着一丝微笑,假装没有听见那个词儿,继续同下去:
“宣赞雁行属几?可曾成室,育有子女?”
“马某排行第三,大哥、二哥与河西家战争时,都为国捐躯了。马某甫于今年春间成室。”
“总只为打仗交锋,”萧皇后忽然变换了一种深沉的调子,叹了口气,显然是在培养感情,“宣赞父子,戮力王室,或则慷慨捐生,或则沙场驰驱。累得高堂老母,望眼欲穿,又撇下新婚娇妻,深锁在清闺寂寞之中,虚度岁华。说起来,怎不叫人感慨系之!”
“马某致身国家,怎谈得到家室之乐!这番北上,跋涉山川,星驰电奔。区区私衷,只想解除贵朝军民倒悬之苦,兼为国王、国妃筹个久远安逸之计。劳倒不怕,只怕劳而无功,这才辜负了朝廷命使之意哩!马某只愿两朝军民都得到安宁怡乐,到了那时,还怕俺的一家一室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