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嫣然一笑,她又把自己的座位略为挪动一下,使它和马扩的座位更加接近一点。
“咱把宗庙、社稷、国土、军队一齐奉献给贵朝,”皇后用不需要让皇帝、宫女和侍从大臣听见的糯米般的柔声说,“咱夫妇俩的生命也一并奉托宣赞了,宣赞好歹要为咱作主。”
马扩立刻领悟了她的意思,也许认为这也属于谈判中的一个正题,她尽可以当作正式条件提出来,没有必要用她现在表达的这种方式来表达她的忧虑。当即正容回答道:
“国王、国妃举境投顺,建了不伐之功,本朝必有妥善处置。将来奕世富贵,可以预卜。马某来时,童宣抚再三嘱托要把这话与国妃讲明,国妃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能够如此,倒也罢了。”萧皇后爱娇地加上说,“只怕事到临头,未必就能如此称心如意。宣赞好歹记住咱今天的这句话。”
“国妃恁地不相信马某之言?”
“非是咱不相信宣赞,只怕到了那时,身不由主。宣赞纵有心搭救,也怕是力不从心的了。”在发挥女性外交功能的同时,她也表现了女性的柔弱的一面。说到这里,她向左右略略示意,就有四名官女从内室捧出两大盘光辉灿烂的珠宝,使得这间临时隔成、显得有些光线不足的寝室顿时变得光采夺目,满室生春。单是那一对用整块翡翠镌成的卷边荷叶盘已是稀世之宝,更不用说盘里装着的那些珍宝了。
“宣赞来此不易,”萧皇后再一次用一个侍女劝觞、使客人非干下这杯酒不可的殷勤的笑劝说,“怎可空手而归?些许赆仪,聊表寸心,兼壮行色。宣赞过目了,咱即饬内监们送到行馆去。”她一边说,一边又解开颈口的排穗钮扣,从里面取出一串闪光耀眼、沉甸甸的珍珠坠领④说道,“这串坠领,正好称为‘骊龙串’,还是西洋琐里国的使臣赠与先帝。先太后御赐与咱,咱已佩了十多年。如今也请宣赞带回去赠与令正,留个纪念。不枉咱与宣赞结识一场。至于赠送朝廷与童宣抚、蔡学士等的礼物,咱已别有打点,托王中秘带去,不在此数之中。”
马扩一见宫女把珍宝搬出来,连忙推辞道:“马某饫闻嘉猷,兼带得国王、国妃投顺消息,上报朝廷,实属满载而归。这金银珠宝,万万不敢领受,国妃留下转赐与别人罢。”。
“国信使往来,常例都有赆仪相赠,”萧皇后听马扩说得决绝,不禁愕然道,“历来使节往返,两朝都是如此,宣赞何必固执谦辞?”
“心之所安,虽无旧例,也可创新立异。”马扩正色回答道,“心所不安的,纵有成例,马某也万万不敢祗领污手,国妃快请收回去罢。”
“难道这串坠领也不带去?这可是咱特意赠与令正留念的。”
“国妃馈赠,价值连城,只是山妻愚拙,别有爱好,这个也不带去了。”
“宣赞执意不收,咱也无法勉强,”萧皇后露出一个劝酒的侍女遭到拒绝时惭愧和失望的神情,叹口气说,“只是宣赞在取予之间,如此耿介,只怕咱到患难之际,宣赞也不肯说句公道话相保了。”说着,她又深深地看了马扩一眼,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一时又无从说起,最后只说得一句,“马宣赞呀!你可是个好人,临到那时节,你可不能坐视不救呀!”
“俺的公道话,岂可以用金银珍宝赂买得到的?”马扩略带一点愠色回答,“只要国妃初衷不变,持之以坚,你就是我家的人了。有谁敢凌欺于你,俺不揣微末,誓当挺身相保。国妃听了俺这话,总可放心了。”
萧皇后忽地把头上戴的冠子掀起一角,拔下一股金钗来。她戴的那种冠子与汉族妇女完全不同,成高筩形,这使她更加显得玉立亭亭。她当下把金钗用力一拗,折成二段,斩钉截铁地说:“咱与宣赞言尽于此,如有渝盟,有如此钗。”
然后她迅速把自己的纤手伸过去在他手背上轻轻触了一下,又立刻庄重地把它收回来。这是她为了酬谢他的好意付出的最昂贵的代价,比一串珍珠坠领还要贵重得多。她强迫马扩接受了这项珍贵的礼物,她的动作是那么敏捷、干净,使他简直没有推辞的余地。
马扩带着在攻城战中被城上敌军投来的石子打中一下的不舒服的感觉,又一次站起来告辞国王、国妃,仍然由李处温陪同退出偏殿。在他们整个谈判过程中,李处温始终屏息伫立在帷幕的一侧,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因为他明白如果让萧皇后意识到他的存在,她就不可能这样舒卷自如地演好这出戏了。做大官儿的秘诀是:在某些场合中需要让人感觉到比他的实体更大的存在,在另外一些场合中又要使人忘记他的存在。李处温不愧是个炉火纯青的官僚,他已能很恰当地掌握这两者的分寸,缩小或延伸他的实体。
他们一起退出偏殿时,萧皇后仍然不肯放过最后一个表演的机会,她款款地下座亲自把马扩送到偏殿门口,为辽、宋外交史上开辟一个从未有过的先例。她最后还留下一个楚楚动人的表情跟马扩道过别,这才慢慢地阖上偏殿的双扉,结束了这一幕悲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