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南使莫非要考较考较俺这个大老粗的学问?”萧夔暗自想道。原来古代两个朝廷遣使往来,彼此都要引经据典,谈古说今,有时抓住对方一个偶然的错误,就要带回本朝去当作话柄。出身奚贵族的萧夔谈不到什么高深的学问,但他颇识得几个汉字,这是很值得卖弄的。这时他把头颈伸出窗外,完全不理睬张瑴在一旁递给他的眼色,大声地逐字读出碑上的款识:“大唐景云元年幽州都督薛某奉敕重建。”他还用手指点了字数说,“这十五个字都很清楚?可惜中间泐了一个字,笔迹模糊,看不清楚。”实际是他吃不准这中间一个字的读音,防止被南使笑话,故意弄了一个玄虚。
“薛字下面的讷字,马某倒看得很清楚,萧枢旨的目力多少打点折扣了。”马扩顺便刺了一下,然后问,“这‘奉敕重建’四个字没有看错?”
“没错,是这四个字。”
“够了!”马扩忽然斩钉截铁地说,“萧枢旨虽然精神矍铄,老眼无花,头脑却不顶事了。请问,你说这燕京析津府是你家管领的,这大唐的幽州都督薛讷岂是你家之人?他怎得在你家土地上奉了睿宗皇帝之敕建造这所净垢寺?”
一句话把萧夔问得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才期期艾艾地回答一句:
“这是……这是几百年前的老话了,如今休提……休提!”
“老话又怎可不提?这正是俺两家使节要谈论的正题。今天俺就要说些老话与众位听,”马扩又逼紧一句道,“俺知道唐太宗贞观二十二年,契丹帅窟哥,还有你家奚族的老祖宗可度者率所部内属。那天可汗唐太宗以契丹部为松漠府,奚部为饶乐府。窟哥、可度者都赐姓为李,封为都督。当时你两家都在漠外营州之地,为唐朝东北的屏藩。这燕云十六州之地又怎能归你家管领?”
这时用得着读书人来替萧夔解围了,张瑴伶俐地插进来说,“这薛讷,不是在开元二年为我家契丹所败,当时嗤为薛婆的那个节度使?”
张瑴这一问正中马扩下怀,他抓住这个题目趁势说下去:
“张郎中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开元二年契丹以诡计幸败薛讷后两年,契丹大酋李失活,奚酋李大酺度德量力,不敢与大唐为敌,即亲帅所部,再度来归。唐朝待他们不薄,封李失活为松漠郡王,李大酺为饶乐郡王,二人都兼都督。他们果然矢忠竭诚,为唐朝捍御边患,建立功勋。后来有大名的李光弼,即是契丹的子孙。想当时,奚契丹人民和大唐边民和睦相处,兵戈稍戢,贸易互通,彼此均深蒙其庥。两家人民,血胤虽异,情逾骨肉。追溯原因,李失活、李大酺固然不失为识时务的俊杰,薛讷在边数十年,前后招徕辑抚之功居多。这等人正该两家人民馨香尸祝,怎可以一战的胜负论英雄?”
“燕十六州在唐朝盛时,固属你家所有,”张瑴无法否认这铁定的事实,只好撇开一句,继续争论道,“但到五代时,已由后晋高祖石敬瑭赠予我家太宗皇帝,盟誓如山,岂容翻悔?如今历年已逾二百,人心早已向化。历来与贵朝立盟订好,贵朝君臣都不曾理论此事。今番宣赞蓦地提起这宗老话,莫不是要翻两百年前的旧案,沮坏贵我两朝的交好?”
“好一个‘沮坏贵我两朝突好’!”身为汉儿的张瑴为奚、契丹贵族帮腔,特别引起马扩的愤慨。他冷笑一声道:“张郎中,你的祖祖辈辈也须是我汉家的子民,你颠倒认契丹为君父,口口声声‘贵朝我朝’,贵契丹人之所贵,我契丹人之所我。真可谓数典忘祖,认敌为我。你自己纵不以为耻,俺马某却为你汗颜不止哩!”
马扩把张瑴骂了个淋漓尽致,不待他开口申辩,又抢在前面说,“再说那石敬瑭算得什么?他本是沙陀族一名小酋枭捩鸡之子。为了要抢做儿皇帝,不惜把燕云十六州之地赂割给契丹。却不知土地者,乃我家人民之土地,岂容得他们二人擅自割送授受!这笔腌臜帐,今天正应该算算清楚。”
“这段公案确是两百年前的旧帐,”姚璠一听马扩说得激越,恐怕说僵了话不好收篷,急忙出来转圜道,“如今两家以睦邻为重,且谈当前之事,休去提那旧话。”
“姚太尉说得好轻松,你我之间尽可不提,只是千百万老百姓,两百年来受尽苦难,旧创未复,新创又加,血泪斑斑,记忆永新,他们又怎能忘记旧恨?这民族之恨,邦家之耻,正是涉及贵我两朝的根本大事。只要前帐未清,休说二百年,再过二百年,也要讲个明白,算个清楚。张郎中,你刚才不是说‘人心久已向化’,”马扩越说越气愤,禁不住掉过身子来,点着张瑴的鼻子尖问,“俺马某倒要请教,你张郎中说的人是哪些人?你说的化是什么化?如说的是汉人中那些贪图富贵,认敌为父的败类,自然要作别论。如说千百万老百姓,这却是天大的污蔑,欺人自欺之谈。就俺这番北来,亲眼目睹的来说,多少父老们携儿挈孙,不怕跑几十百里路,涌到行馆来问长问短,为的是要看看本朝的衣冠威仪,听听王师的消息。有的父老一见俺就失声痛哭起来。此来燕京,轺车所经,即在深夜之中,也有人攀辕欢呼。你张郎中身在车中,不聋不盲,想来也是看到听到的。再则南归的遗民,川流不息,如水归海。进山的义军,风起云涌,势如雷霆。压卵之势已成,崩溃之形可见。张郎中你倒说说人心向的究竟是哪一家的化?”
马扩言词犀[xī]利,咄咄逼人,把三个接伴人员逼得风旋云紧,无可转身。他们柔既不甘,刚又不敢,只好拿出外交家的看家本领,转移目标,讨论起具体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