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与萧皇后在瑶光殿向马扩洽降同一天的晚间,辽政府的军事首脑四军大王、知北院枢密使事萧干与前线都统耶律大石也在白沟前线举行一次同样重要但在内容和结论上恰恰与之完全相反的谈话。萧皇后与马扩谈的是化干戈为玉帛,耶律大石和萧干的谈话正好是勾消了前者的成果,变玉帛为干戈。
前线副都统,牛栏军监军萧遏鲁把耶律大石的建议送呈萧皇后以后的第七天,萧皇后否决了这个建议,给予正式的明旨,要萧干督同耶律大石准备全军降附宋朝,以观后衅。派往宋朝去的谈判使节王介儒即日首途前来军中,要他们提出军队方面的具体要求,以便王介儒带去与对方磋商。
萧遏鲁不但带来了皇后的手书,令旨,还带着激动的情绪把昨夜御前会议争论的经过和结果分别向萧干和耶律大石汇报。他本人是主战派,对会场上李处温积极鼓吹和议,萧皇后又毫不掩饰地加以支持,感到十分愤怒。
对于萧干来说,现在的问题是简单化了,不是接受皇后的命夸,准备全军投降,就是违抗她的命令,拒绝投降。要么为瓦全之计,要么宁为玉碎,两者必居其一。王介儒和马扩即将接踵来到,他们必须在使节们来到之前作出决定。萧干听了萧遏鲁的汇报后,立刻派人去把耶律大石请来,以便听取他的意见,预筹应付之策。
四军大王是辽政府最高的军事长官,是耶律大石的上级,但是萧干不仅一贯尊重耶律大石的意见,并且在不知不觉之间,反而听从他的意见,甚至服从他的指挥。因此在前线实际居于举足轻重地位的不是萧干,而是耶律大石。
萧干不是一头柔驯的绵羊,有时他暴跳如雷,简直是一匹怒吼着的雄狮。他也不是轻易肯把自己的权力交出的人。他之所以尊重耶律大石,固然因为他们二人在事实上对掌着奚、契丹的军队,后者的实力虽然在辽金战争中消耗了四分之三以上,但在绝对数字上仍然超过前者,同时也因为耶律大石一贯表现出来的才能、勇略和个人气质等方面,都有着使萧干十分折服的地方。
作为一个自然的人、生理的人,一般说来,身体的各个部位和器官,基本上都发育得相差不多,只有极少数的人才是病态和畸形的。作为一个后天的人、社会的人,由于各种社会因素的作用,人们的智力和才能等方面的发展可能是不很平衡的,有时甚至是大相悬殊的。萧干虽然长得躯干颀伟,体魄健全,通过长期的战争生活,也锻炼出一副喑哑叱咤、万人辟易的嗓子,一双善于抡刀舞剑、挽弓射生的手。只是他的头脑组织,没有相应地跟上去,特别遇到重大问题,他的思考力、分析力、理解力、判断力都显得相当贫乏,需要把别人的脑子装进到自己的头颅内,才能成为—个整体的人。总之,他不是一个统帅之才,如果不是依靠国舅的地位,他决不可能被任为全军的统帅,这是很明显的。
对于他妹子皇后的这道令旨,他自己没有立刻接受或拒绝的明确的意见。这对他确乎是个难题。
他们辽的第一代皇帝耶律阿保机娶的述律后就是奚族人。奚本来也是契丹的同盟部落,在军事实力上仅次于契丹而居其他各族之上。述律氏后来改成为汉化的萧姓。耶律阿保机为了要平衡两族之间的势力,在他建国之初,曾经明白誓言,他们契丹族耶律氏要世世代代做这个朝代的皇帝,而他们奚部落的述律氏(萧氏)要世世代代地做这个朝代的皇后,使两者永远保持亲密的亲戚关系。二百年来,耶律氏果然没有违背这个诺言,这使得他们奚族萧氏与这个朝廷有着休戚相关的血肉联系。何况他手握重兵,身为统帅,要不经一战就束手降人,这是他决不甘心的。
可是要违反皇后的命令,拒绝投降,这对于他也是不可想象的。经验告诉他,在政治上,他的妹子要比他成熟得多。并不是依靠他哥哥的关系,妹子才当上皇后,而是依靠妹子的力量,他才当上四军大王。他的利益,过去是,现在也仍然是依附在妹子身上。拒绝她的命令,就无异于割断自己的政治生命。此外,他的狭窄的脑袋里也想不出拒绝投降,冒险与宋人决战,万一战败了将会出现怎样的后果,他们今后还能有什么出路?
这一切都不是他的能力所能答复的,他只好像往常一样把他的诸葛亮请来,问计于大石林牙,听听他的意见。由于事关重大,连他们的重要副手萧遏鲁和萧斡里剌两员大将也没有被邀来参加密谈。
耶律大石是当时包括宋、金、辽三个朝代的统帅部中最杰出的人才,是契丹族在十年艰苦的辽金战争中锻炼出来的优秀领导人物——失败的战争和胜利的战争一样可以锻炼出人才,如果他们能够从失败中吸取经验教训。有些人能够顺应时势的发展,采取及时的合适的措施去收割已经成熟的作物。有些人处于不利的地位中能够面对现实,暂时收敛起自己的羽翼,静候时机,把损失和灾难缩小到最小限度,以待再起。要做到这些,已经不容易了。但是还不够,第一流的人才更加能够发挥他的主观能动作用,打开局面,化不利的处境为有利,使自己从被动地位转入主动。这不是依靠偶然的机会,而必须全局在胸,有一系列缜密的考虑,合乎实际而又坚定不移的自信以及不为时俗、潮流所左右的卓越的见解(当然每个人的能力都有限度,他们的见解和思想都不可能不受到社会的约制,而远远地超过一个时代的总的水平)。
耶律大石就是这样一个优秀的领导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