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一把夺过黄瓜,眼泪汪汪地说:
“还浑身带刺,正长着呢,让你给摘了。”
母亲说:“那半根我没吃,叫娜妮吃了,我没牙,想吃也咬不动。”
嫂子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用穿着一双断带的白塑料凉鞋的脚使劲跺了几下那口唾沫,紧攥着那半截黄瓜,骂不绝口地走了。
“永乐啊,”娘走到你身后,战战兢兢地用烧火棍戳戳你的背,“别难受了,立志吧,今年考不上,过年再去考,只要功夫深,棒槌磨成针。你哥你嫂也就是骂我几句,骂去吧,我聋,听不见,她不嫌累就骂,反正她不敢打我。别恨你哥,他怕老婆,庄户人家讨个老婆难,女人贵重,谁不怕也不行,怕婆子骑骡子。小翠真糊涂,怎么就想不开呢?有人有世界,没有过不去的河,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你腿快,拿两毛钱,买一刀纸,送到她家去吧,不枉了好一场……”
后来,你果真涉过欲断不断的河流,爬过生满蒺藜的河堤,到供销社里买了一刀纸。这种纸农村妇女生孩子使用,高级人员擦屁股使用,给死人烧纸钱也使用。纸有两色,红的,白的。你本想买一刀白的,售货员非要卖给你红的不行,你只好买红的。你在买纸送纸的过程里一直在费劲儿地揣摩着母亲那句漫不经心的话:拿两毛钱,买一刀纸,送到她家去吧,不枉好了一场。你想难道我跟她好过一场吗?跟她,鱼翠翠,顶脑门上有一撮白发的鱼翠翠,一个比我大七岁的姑娘,好过吗?难道那就算好过一场吗?你踏进她的家门时竟有惶恐之感,好像为了赎罪才来为死者送纸钱。鱼翠翠的娘早死了。她的爹端坐在院子一角的碎砖烂瓦上,面无活人表情。他敞着怀,袒着煤炭色的胸膛和肚腹,肚脐之上有一道鲜红颜色蜈蚣形状的疤痕。她的两个枯木朽株般的哥哥,一个蹲着吧嗒吧嗒抽烟,一个站着吧嗒吧嗒抽烟。你走进院子,为了免除尴尬,夸张地把那刀红纸举到肚腹前,叫一声爷爷,叫两声叔叔,你说:
“俺娘让我给翠姑姑送刀冥钱……”
小翠的爹双泪齐流,这么个干柴棍般的老头,竟有如此大量的、清泉般的泪水,不由你不惊讶。
“翠呀!翠呀,你可把俺杀利索啦!”
老头子哭得神魂颠倒,眼泪鼻涕,成行成串地滴到肚子上的刀疤上。蹲着的哥哥把烟袋锅子往地上磕磕,骂道:
“这个混蛋!这个混蛋!”
站着的哥哥蹲下把烟袋锅子往地上磕磕,骂道:
“这个混蛋!这个混蛋!”
站着的哥哥蹲下去双手抱着花白的脑袋,一句话也不说。你把那卷草纸放在窗台上,从豁得稀烂的窗棂间,看到了小翠胀鼓鼓的身体。她的脸青紫,像个经霜的茄子,头顶上那撮白发,散射着银子般的光泽。你突然也感到万念俱灰,生和死原来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奋斗,成功,不奋斗,也不成功,都是同样结局,到头来都是一具直挺挺的僵尸,哪怕你机关算尽太聪明,哪怕你蠢笨如牛遭侮弄,死亡会使每一个人心平气和。但你还是感到冰冷的恐怖,虎死如羊,人死如虎。你逃离了她家破败的院落,跑上了大街,街上一群一丝不挂的男孩子正在打土仗。他们采来苘叶包着土,冒充炸药包。一个这样的“炸药包”在一个小男孩的头上爆炸了,沙土流到他的头上,他晃晃脑袋,全然不顾,奋勇还击着。你绕道走,躲过了战火炽烈的街道。适才那个虽受重伤但继续战斗的男孩尖嘴缩腮,无法判断年龄,生命力顽强。寒冬腊月他也是光着屁股,冬天嗜食冰凌,皮肤上挂着一层鳞皮,与砖石摩擦时簌簌有声。你知道这个男孩擅长攀登,除了上不了月亮他哪儿也能上去。这孩子是儿童群里的领袖,人人惧怕三分。你亲眼见到过男孩脾气暴躁的爹在男孩面前败得落花流水。男孩的爹打了男孩一下,男孩就从地上抓一把沙土按到嘴里,一连吞食了十几把沙土,呛得白眼青眼翻腾不迭。孩子的爹说:祖宗,你随便吧,爹再也不管你啦!在那个漫长的暑假里,你处在犹豫彷徨的痛苦之中,你在灰暗阴冷的鱼翠翠和明亮灼热的吞沙土男孩之间走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布满陷阱的道路。那个暑假多雨而闷热,雨水泡胀了泥土,从云缝里偶尔钻出来的太阳又像捞本儿似的拼命地散发热量,土地像酱缸一样发了酵,阴郁的蛤蟆和爽朗的青蛙昼夜欢唱。你睡在灼热的火炕上,也感觉到生活在水泽中,逼人的湿气使你的骨头都生了锈。棉花、黄麻、高粱都长疯了,植物在闷热多雨的反常气候里,患了一种癫狂症。症状是生长生长不顾一切地生长。棉花蹿了一人高还在上蹿,疯枝子鲜嫩如芹菜,像一丛丛白蜡条,任何一个花蕾也休想长成一颗棉桃。黄麻就是从那一年开始开花,开花表示着优良的杂种优势退化殆尽;那一年之前,人们还一直认为黄麻是从来不开花的。遍野美丽的黄麻花盛开,像一个巨大的不祥之兆像沉重的石头压迫着这群懦弱、愚昧的农民。还有高粱,你忘不了高粱茎上生满了暗红色的须根,此根嫩极,据说可炒食,但无人尝试。那时你对绿色还是充满好感的,后来你才发现绿色是那样肮脏、无耻,你对它的反感不但有心理原因还有生理原因,而且,你也知道,谁也无法改变你对绿色的深恶痛绝。
在那个窗外雨声阑珊、阴冷潮湿的中午,母亲四肢蜷缩着,堆在墙壁旮旯里的麦秸草里,像老母鸡一样打盹,从她的嘴里,咈咈地喷出节奏分明的冷气,成群结队的跳蚤在她身上跳着,跳蚤又肥又大,像一粒粒炒熟了的芝麻。墙上黏着密集的苍蝇,遮得像挂了黑釉般的老墙壁斑驳陆离。你打了一个哈欠,脑子里电石火花般一亮:要干点什么事情,是,有一个声音在催促你。你的目光最终滞留在鼓鼓胀胀的书包上。就在那个中午连着下午你写出了一生中最富文采的文章,但你不知道自己干了点什么。很多年之后,终于有人发现了你的日记,就像那孩子在沙滩上发现那颗珍贵的琥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