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的鸭子吗?是你的我也不怕!你甭搭着眼罩往这看。它吃我的菜,我就打死它!谁吃我的菜我就打死谁!”
你惊慌失措地放下罩在眉毛上的手,立正站在湾崖上,看着那老人像匹老猿一样暴跳着,你麻木,像一根糟朽的木桩。老人提起那只死鸭——攥着折断的鸭脖子——前后悠荡几下,死命撇过来。鸭子像失事的飞机,一头扎在水里,溅起的绿色湾水似一朵墨菊,开放在你的眼前。
“你不服?”老人说,“不服到乡里告去吧!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叫王天赐,外号‘天老爷’,你告去吧!”
你糊涂得头都痛了,你看见那自称“天老爷”的老头,突然地停止了嚣张的叫骂,将一只胳膊举起来,一条腿弹起来,像舞蹈演员打旋子一样,转了一圈后,便一头扎在地上,像一只吃白菜的鸭。湾子里鸭鹅在杂交,那只麻鸭屁眼朝天漂浮着。那老头趴在对岸菜地里抽搐着,你像个杀人凶手一样仓皇逃窜。湾子里温暖的气息顿时冰凉冰凉,你再也不敢回头。你对自己的计划怕起来,沉甸甸的瓶子坠着你的裤兜,打着你的胯骨,你向前跑,向着死亡前进,竟像逃避惊惧。你险些撞到一头黄牛弯曲的角上,黄牛很仁慈地歪了歪脑袋才没让你撞到它的角上。它牵扯着一辆很大很破的车,车上载着几十捆早熟的谷子,谷穗耷拉到车辕外,像黄鼠狼的尾巴。车上坐着一男一女,从年龄上看像母子,从表情上看像夫妻。你又嗅到了泥鳅的气味,但这气味里掺杂着一股甲鱼的腥气,你感到一阵恶心,一阵绿色的恶心,在喉咙里升降着。
“瞎眼了吗?”车上的年轻男子龇着一嘴猪屎牙骂你。
你迷惘地看着他,他又说:
“永乐!”
他称呼你的乳名,你感到受了很大的侮辱。
“永乐!你念书念成痴呆了,考大学?那么容易,你爹的坟头没占着好风水,考白了头你也考不上!回家商量商量你娘,给你爹起骨迁坟吧!”
车上的女人格格地笑了一声,笑得你寒毛根根直立,好像青天白日之下见了鬼魅。那年约五十的女人用一根手指戳戳车上的汉子的额头,亲昵地说:
“我的儿,说话怎么无轻无重!”
车上汉子嘿嘿两声,伸出长鞭杆子拨拉了你一下,喊道:“闪开道呀!好狗不站路中央!”
你机械地移到路旁,让牛车和牛车上的谷穗从你胸前缓缓地擦过去。车上的男人已经把头靠在那个全老徐娘的怀里,女人用手拍打着他的脸。你忽然想起,适才看到,那个女人有一嘴比猪屎还要黑的牙齿,稀疏的头发溜光溜光,像狗舔过一样。牛车摇摇晃晃地走远了,你在心里骂一句:
“建仓,我操你‘老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