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猪!罾了多少?”
“连根鱼毛没罾着!”白肉书记说。
“乡里来搞计划生育,还等你的鱼下锅呢!”
“于大嘴来了吗?老子的鱼喂猫也不给他吃,这个大闺女养的王八蛋!”
“老白猪,别骨头不硬嘴硬啦,你不是当公社书记的时候了,褪毛的凤凰不如鸡。虎落平川遭狗欺!”
“老子当公社书记时,他姓于的天天给我端茶倒水,你这个小杂种还吃鸡屎呢!”
“我七四年就入党了!”村支书说。
“谁不知道你娘脱裤子给你换了张党票?!”白肉书记说,“老子入党时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出生入死,老子的党票是用命换来的。你的党票是你娘解裤腰带换来的!”
白肉书记拉起罾网,网里有一只黑蛤蟆,瞪着两只亮晶晶的眼睛看人。白肉书记把网绳一松,罾网倾斜着落在水里。
“晦气!噗!晦气!噗噗!”白肉书记吐着唾沫说。
在那两丛紫穗槐间,罾网里的鱼闪烁着烂银般的活泼光芒。今天白肉书记一定是网网不空了,也许那天他的晦气真是你带给他的,他一头栽到湾里灌死才好!但立刻你的愤怒就平息,建仓和他的“老婆娘”用鞭杆和谷穗子撩起你的一串杂色的回忆戛然止住,你转过身,往南往前,疾走三步后,又开始了梦游。
现在暮色已经很沉重了,天地间氤氲着伸手即可触摸的淡紫色的薄雾,从疏朗的黄麻空隙里,你看到奄奄一息的太阳扁扁地坍塌在一抹峰峦般的绿云中。你因为坐在这个孤零零的、乳峰般的姑娘坟上,才能看到破碎的太阳。黄昏时的秋虫忧伤地鸣叫着,吱吱吱,唧唧唧,等等。你挖空枯肠也找不到能准确地摹仿秋虫们歌喉的象声词了。你的脑子在发晕,轻微的眩晕,有一丝丝幸福感。包围着坟头也包围着你的黄麻秀丽挺拔、鹅黄色的茎秆上,逐级升高地对生着鹅掌状的层层绿叶,乳白色的五瓣薄花,均匀地缀在每一株黄麻的叶丫间,每株生花四五朵,花蕊艳红,风吹黄麻翻动时,无数花朵翩然,宛如群蝶飞舞。你的四周都飞舞着温柔寒冷如雪花般的粉蝶,粉蝶围绕着你飞舞也是围绕着黄草蓝花的坟墓飞舞。你清楚地记起了已经埋葬在坟墓里的她的模样:两只蓝色的又大又凄凉的眼睛,正头顶上一小撮雪白的头发,也许有三五十根吧,其余的头发黑得流油,村里的男青年给她起了个外号:花顶小母牛。现在你想起她来,确实感她像一头小母牛一样温柔善良,她的蓝色的眼睛里,永远放射着一种可怜巴巴的光芒。前年暑假里,一个沉闷的傍晚,你从棉花地里归来,你是去剪除棉花疯枝的,手里提着一把生锈的、弹簧失去弹性的“五莲山”牌果树修剪刀。在湾边上,你碰到了她。她从湾子里提上一桶水,灌在喷雾器里,她在给棉花喷药。你记得她很悲惨地对你一笑,问你:
“大学生,干什么去了?”
你通红着脸,说:“你别讽刺我,我没考上,我过了暑假再去回一年炉,我一定要考上了。”
她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只当是你今年就考上了。”她低头弯腰,一起一伏地往喷雾器里打气。气筒子噗哧噗哧响着。
第二天早晨,你听到嫂子大惊失色地说:“翠嫚喝了药啦!”
你当时正站在焦了梢的梧桐树下,手提着英语课本闭着眼睛,叽里咕噜地背单词——梯里吐噜放葡萄屁——这是嫂子隔墙辱骂你时的话。你很想做一个动作:一松手,半真半假地让英语课本贴着大腿,滑过小腿,落到地上。但你没有这样做,因为你除了心脏停止劳动半分钟外,并没有其他痛苦。你的神志很清楚,你看到肥胖得如同母猩猩一样的嫂子半是惊愕、半是兴奋、半是幸灾乐祸的表情青一块绿一块地涂抹在脸上。她的脸像一碟子臭气喷鼻的腌辣菜。你讨厌她肥胖得像丰满的臀部一样的脸上那两只紧靠在鼻梁两侧的混浊的眼睛,眼角上沾着豆青色的眼屎,薄如刀刃的唇护不住满嘴细小的、碎碎的牙齿。
“枉可惜的,一个黄花大闺女!”嫂子意味深长地看着你说。嫂子用混浊的眼睛盯着你,极想同你对话。你知道她并不是忘掉了对你的刻苦仇恨,她仅仅是想找人对话,想倾吐肚子里的污秽不堪的同情和生了蛆虫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