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怎么样?永乐皇帝。连考五榜,榜榜落空?别着急,慢慢考,《三字经》上说,梁灏八十中状元,你有多大?不到三十吧?”
你冷漠地看着这个退休的公社原党委副书记白里透着青的脸,想到学校食堂里没蒸熟的死面馒头。范进中举,中了中了我中了,扔掉怀中准备出卖的鸡一路飞跑,蓬头跣足,跌入泥坑……今天是考查课。精瘦如柴的章老师弓腰驼背倒背着手,脖子歪着,右肩像驼峰般高耸着,在坟砖垒成的讲台上,边走边说,眼睛直盯着讲台上的砖头,好像搜索丢失在砖缝里的硬币。珍妃井里成千上万枚硬币,这个……女人。……齐文栋!你在水中镍币灰暗的辉光里,听到语文教师用鸱鸮般的声音,叫着你的名字。你下意识地站起来,眼前转动着面值一分的、面值二分的、面值五分的镍币。《儒林外史》的作者是谁?语文教师像慈禧太后一样追问着你。你潸然泪下,喃喃地说:珍妃……语文教师像寒冬腊月里的一只正在雪地里提腿缩颈的雄鸡,被劈头盖背地浇了一瓢滚水,那时候雄鸡是什么样子这时候语文教师就是什么样子。语文教师的驼峰像鸡头一样耸动着,肚子连着头颅,像一只受了重伤的翅膀。你的眼前硬币滚尽,白杨树的叶片把圆圆的硬币般的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户筛在你的斑驳的桌面上,同学们短促一笑,教室里一片黑暗的死寂。蝙蝠把房梁上的灰挂撞下来,落在了坐在你左前方的马白净——“马白腚”——的白脖子上。她的脖子上有一颗黑痦子,绿豆粒那么大,你一直认为那是一只虱子王。窗外的树叶哗啦啦响一阵,光影子欢娱地滑动着。高年级的同学们在操场上上体育课,步伐训练。农民在田野里对牛发号施令。咿咧咧咧咧——向右转——呜啦啦啦啦——向左转——。清脆的鞭声传到你的耳朵里,你体验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因过度压迫和恐惧而产生的罪孽深重的快感。老师说:坐下吧,你,齐文栋先生!你在临坐前赎罪般地:吴敬梓,……是吴敬梓——白肉的原公社党委副书记站起来,浑身的肉一律下垂,多半臃在细牛皮腰带上方,由三十二支纱青岛产圆领汗衫兜着,颤颤抖抖,如一包袱凉粉。他抓着一把粗的麻绳子,用力拉网,网兜浮上水面空空洞洞,一无所获。网缘上挂着一茎翠绿的水草。他低声嘟哝着,把网沉下水去。紫穗槐枝头上,有一只孤单的马蜂搐动着粉红色的肚子爬行。他用腊肠般的手指夹出一支香烟,按了一下电子打火机,气嘴里喷出嗤嗤作响的明亮火苗。他说:“这是俺干儿给我买的。俺干儿您认识吧?叫金星。”
你想起了少年得志的曾经的同学金星。他已经大学毕业,你还在中学里回炉。金星的干爹把一口冒着青烟的黏痰吐到绿色的湾水里,一条小鱼来吞吃。
“俺干儿分配到国务院当秘书!国务院!你听说了吗?他卡着国务院的大章子,像茶碗口那么大!现在我要打官司没有个打不赢!俺干儿的老丈人是军级干部,家里有一座小洋楼,光楼上的窗玻璃就有上千平方米。”
在白肉书记的干儿颂中,你感到一种无名的恼怒和羞惭。村里都流传着,金星的娘是白肉书记的姘头。白肉书记又拉了一网,空网,只有清水下漓,连个鱼毛也没有,那茎水草挂在原处,绿得扎眼。白肉书记脸上有了愤怒,他骂道:“娘的,泥菩萨放屁——神气!鱼都到哪儿去了?”
你从他用力斜过来的眼睛上,知道该走了。你觉得这个当年鱼肉乡里的新恶霸落到了亲自动手拉鱼的地步已是农民的洪福,尽管他天天拉鱼卖钱国家还要开给他每月近百元的工资。你痛感世道不公,过去你就这样想,所以你要上大学。想到大学,你凉透了。这时候村里支书来了。村支书已经被酒精烧红了眼睛,舌头也不太灵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