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从屋里跌出来,灰发飘拂,面如锅底,满嘴里只剩下的一个孤独的长牙,随着说话时的气流灵活地运动。
“谁?谁喝了药了?”娘耳聋,说话好起高声,她希望别人对她高声说话首先就对别人高声说话。等价交换。礼尚往来。
“小翠。”嫂子说。
“谁?”娘往前靠了一步,用力仰起脸,像葵花向日般望着嫂子。
娘手里举着一根乌黑的烧火棍子,烧火棍白烟袅袅,像一根熄灭了的或正要燃烧的火炬。嫂子表现了空前的好脾气,第一次没骂娘是“老聋X”,她提高了嗓门,说:
“小翠!鱼生财家的闺女,喝药死啦!真糊涂啊,这闺女,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娘“噢”了一声,挥舞着烧火棍,陀螺般转动着。“这个好孩子!”娘高声喊叫着,“这个好糊涂的孩子!前日过晌,还帮我挑了一担水。我摘下一根黄瓜让她吃,她说不吃,笑笑,就走了。”
嫂子横眉立眼,怒吼一声:
“啊!黄瓜!你从哪里摘的黄瓜?”
母亲停止旋转,身体蜷缩着,双手举着,好像准备投降,又好像准备反抗。嫂子飞跑到她家院子里——那里种着三架黄瓜——又飞跑着回来,骂声高亢嘹亮,词汇丰富多彩:
“老白毛!老贼……架上就那么一根黄瓜!我道是怎么天天开黄花,不见结黄瓜,原来出了家贼!你吃了我的黄瓜,满肚子生癌,癌死你这个老杂种!”
母亲求饶道:
“娜妮她娘,别骂了,让邻墙隔家笑话。”
嫂子说:“啊呀呀呀!多新鲜!你还怕笑话?好汉做事好汉当,偷了黄瓜别怕笑话!”
母亲说:“我没吃,我摘给小翠吃,人家帮我挑水,我心里不过意,就摘了你一根黄瓜,我年纪大了,挑不动,你和娜妮她爹又不给我挑。”
“出钱出粮,养着你们这些老祖宗小祖宗还不够?考了三年啦,钱一把一把地花,”嫂子仇视地盯你一眼,“连个大学毛也没沾上!俺娘家兄弟媳妇的兄弟,一年就考中了陶瓷学校,专门学着做茶壶茶碗花大盘。指望着兔子生骆驼?一岁长不成驴,到老是个驴驹子……”
英语课本擦着你的大腿,蹭着你的小腿,轻快地落在地上。梧桐树被盼树成材的母亲用尿浇得半死不活,一片死叶绝望地落下来。你的身体动摇,迫切需要依靠,这样,不是你想而是你的身体想,你就把背撞在梧桐树干上。树干皴[cūn]裂的死皮挤进你的肉里,你的所有的意识在一瞬间像几束灰蒙蒙的光线黏在树皮与你皮肉的交接处,那里发出淫秽不堪的狎昵之声。你咬紧牙关,晃动着头颅,像落水狗甩动头颅想把沾在头上的泥水甩掉一样晃着脑袋,想把双耳里的肮脏的声音甩出来。你也确实把它们甩出来了,它们像鼻涕一样,呱唧呱唧贴到生满青苔的黄土墙上,黏黏稠稠地落在白露寒露湿漉漉的黑土地上。
苍蝇尚未飞来你就听到了它们嗡嗡的叫声。又是几片金黄的死叶婷婷袅袅地落下来。金黄死叶下落,灰白意识上升。几抹浓艳的朝霞射在梧桐树干枯的树梢上,枯枝涂金抹银,宛若天国之物。你的鼻子又痒又酸,你想哭。又一片更加金黄的死叶羽毛般飘下来,好像安慰与温存。你期待着它落在你贫穷落后的额头上。上天显灵。它端端正正地覆盖了你的额头并遮住了你的两只史前动物般的眼睛,你的眼前一片黑暗。你感觉到体内血声喧哗,黑暗下落,欢乐上升。你听到又是一片死叶滴零零地落下来……“老贼!”嫂子的骂声。小翠、鱼翠翠。鲜艳华丽的翠鸟的羽毛般的朝阳把一切都染遍了。母亲拖着烧火棍,点头哈腰地钻进洞穴般的黑屋子里去,嫂子还在詈骂,你呜呜地哭着,羞答答地转了个身,把你的荒凉贫瘠的额头抵在梧桐树粗糙的树皮上。母亲又从洞穴里钻出来,左手持着半根蔫黄瓜,右手依然拖着烧火棍。
“还剩下半根,娜妮她娘,还给你吧。”母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