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过了,你立刻后悔,你觉得这种肮脏的话与你的身份不相符合。这个臭名昭著的“老婆娘”,女儿原先是建仓的媳妇,女儿跟人跑了,她便来顶替了女儿的位置。她早些年装神弄鬼,外号“三仙姑”——短小精悍的罗老师把课本一摔,嘴巴立即跳到右腮上,鼻子下只剩下一只光滑的下巴:三仙姑才四十五岁么,很年轻么,为什么就不能穿绣花鞋,穿镶边裤?为什么就不能搽官粉,戴首饰?区长可以批评她干涉了小芹的婚姻自由,不应该批评她的服饰打扮。中国人老得快,四十五岁就老了吗?就不能恋爱结婚了吗?从这个角度来看,我认为三仙姑是解放区最少封建思想的妇女!……你和同学们紧盯着罗老师腮帮子上匆忙开合着的嘴,你们不知道从那里流出来的是蜂王浆还是“敌百虫”,是蜂王浆也罢是“敌百虫”也罢,反正都汤水不漏地喝到肚子里去了。你认为你和同学们都发出了淫邪的、恶作剧般的狂笑,笑声一阵连着一阵,震动得破碎的玻璃瑟瑟发抖,对面高一二班和高二一班的学生们从虚无缥缈的数学公式和浩如烟海的历史垃圾中挣扎出来,窗户上贴着一层苍白的脸,一个满脸雀斑的女教师用教鞭捅开窗户——教鞭前头套着一颗亮晶晶的螺丝帽,窗玻璃发出痛苦的砰啪声——愤怒地注视着嘴在腮上的罗老师,并用力咳嗽了一声。罗老师用党委书记般的坚定口吻说:应该给三仙姑平反!你们同意不同意?你用足了力气高喊:同意!你把憋了十年的浊气一股脑儿喷出来,在震荡房瓦的巨响里,你知道,在“复习班”或曰“回炉班”的八十名学生当中,你的嗓音仅属中等,你甚至连“冬妮娅”的嗓门都不如,从她小母鸡一样狭小的胸腔里,竟能发出如此高精尖的声音,好像玉米田里生出一棵高粱,委实像个奇迹。历史学女教师涨紫了她的脸,无数雀斑好像灿烂的星斗灼灼逼人。今夜星光灿烂,你想起历史学女教师因嫌碗里少肉与食堂里的杨麻子师傅吵架时的情景。她骂杨麻子的脸是“鸡啄萝卜似极”,杨麻子说,你他妈的漂亮,天下第一美人,“今夜星光灿烂”。历史学女教师捂着脸跑了,杨麻子敲着盆沿唱小曲儿。后来听说女教师托人从天津买来了一箱子祛斑霜,还到化学试验室弄了一瓶硫酸,准备在搽用祛斑霜无效的情况下,用硫酸把雀斑一个不漏地腐蚀掉。化学教师说:“今夜星光灿烂”,与“鸡啄萝卜似极”孰美?据说历史学女教师怅然良久,弃硫酸而去。她气急败坏地拉上窗户,声嘶力竭地训斥学生。老态龙钟的校党总支书记从办公室里跑出来,六神无主地站在院子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盲人摸象般走到教室门口,声色俱厉色厉内荏外强中干嘴尖皮厚腹中空地吼叫一声:不许高声喧哗!然后头重脚轻根底浅地走着,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你想:不准高声喧哗,难道可以低声喧哗吗?你翻开词典时,下课铃声响了。现在你清清楚楚地感觉到磨平了花纹的牛车胶皮轱辘碾雨天时车轱辘从辙印里挤出来的弯曲干泥片的细微声响,干硬的泥片破碎了,充气过足的胶皮轱辘嘭嘭响着,那是富有弹性的、拨动空弦般的声响,沉甸甸的谷穗子撩拨着粗壮的车辐条,不知道车辐条发痒不发痒,但是你却感到浑身毛茸茸地发痒。摇摇晃晃的牛车,像一团黄色的暖云,像一个暖的梦、像一碗黏稠的、半透明的发酵黄豆酱,渐渐离你而去,远你而去,在你与牛车之间一点点延长着的土路上,渐渐升腾起一股五彩的迷雾,你恍然大悟般地听到一曲辽远的、苍凉的歌声,那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到处是荆棘与鲜花,丛莽与沼泽,恐龙,琥珀,强烈的阳光晒得地球汗水淋漓,茂密的原始森林里,弥漫着浓烈的松脂香气。一个美丽的苍蝇正在用灵巧的腿沾着唾液掸刷自己的翅膀,一只八条腿的蜘蛛正用一万倍的耐心克制着一千倍的焦灼慢慢移向苍蝇……原始森林里燠烈浓郁的松脂香气……你焦虑不安周身黏腻……在那一瞬间,一滴沉重的、滚烫的松树的眼泪把谋杀者和被谋杀者、把最阴险的和最坦直的、把侮辱者和被侮辱者,固定在同等凄凉的位置。海水漫上来了,沧海桑田。一个赤脚孩子走在海滩上,感到脚掌被硌了一下。他弯腰捡起来了一滴古老的眼泪,给他的爹看。他的爹用衣襟擦擦眼泪上的沙土,举起来,迎着太阳,古老的太阳。他爹说:孩子,这是琥珀,好好拿着,卖了钱你给你娘抓药去。你学《琥珀》时跟那个赤脚孩子差不多大。不久又有一个面如团扇的大姑娘捡了一块金刚石,得了三千元奖金并被招进工厂当了工人。你日夜梦想能捡到一块金刚石,锄豆时锄刃啪嚓一响你的心都哆嗦了,怀着极大的希望你低头弯腰,捡起来一块粉红色的鹅卵石。
牛车载着金黄的谷穗和猪屎牙建仓与建仓的超猪屎牙“老婆娘”蹒蹒跚跚地拐进村去,温暖暧昧的源泉消失,五彩烟霓和松脂香味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摆在你面前的是僵直的灰白土路,路东侧肮脏的绿野,路西侧腥臊的湾水,冰冷浸透了你的身心。湾子北头,两蓬紫穗槐下,有一扇罾网被拉起来。一个肥胖的白肉老头在拉网。罾网出水时,网眼上都蒙着一层水的虹膜,虹膜噼噼破裂,绿水汇集到网的尖底,连环串珠般滴下去,滴下去。大大小小的鱼儿在网的尖兜兜里跳跃着。白肉老头一只手拉住网,另一只手持一绑在细长竹竿上的葫芦瓢,伸过去,弹一下网底,大鱼小鱼飞进瓢里,烂银般闪烁。你粗略地算了一下,一百一十个小时之前,你一言不发地蹲在那两墩紫穗槐之间,白肉老头右后侧,看着他百无聊赖地罾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