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感激地看着我,因为我叫了她的名字。黄褐色的热浪在枯河道里滚动着。蝉鸣声单调枯燥,让耳朵发硬。我认为我已经被白日和白沙烤糊了,妻子也糊了,从我们身上发出一股浓重的焦炭味。我掏出一块白得刺目的手绢,举到眼前,我擦不动凝结在额头上的汗,因为,妻子在紧盯着我。我用三个手指捏着手绢,在她脸上用力擦了一下,她的脸在手帕下绷成一片瓦样。我抬起手帕,发现手帕已变色,她眯着眼,嘴唇半开,如离水的鱼儿。肯定地她还在期待着我擦她。
在某些时刻,她是一个极好的合作者,她总是极尽她的热情,用她的方式来迎合我,这既令我感动,又令我悲哀;既使我满足,又使我歉疚。我把手帕翻过来,轻一下重一下,横一下竖一下,把她脸上的汗水和灰垢擦干净了。我说:玉兰,你是我的好妻子,你一向是听我的话的,你想,中国十亿人,要是都生两个,全中国怎么办?她把手伸过来,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反过来握住我,用力捏着,好像怕我跑掉。我走,她跟着,走完枯河床,爬上绿河堤,我不敢回望,但还是感觉到河北的打麦场上,火样的炎热和冰样的寒冷正汇合成一束恐怖的箭矢,一支接一支地射击我的脊椎。
我和她在河堤上小站,散漫地看着堤坡上一棵棵刺槐,一丛丛紫穗槐,为了这虚假的幸福,我不把手从她手里挣出来,不把脸上纸一样苍白的笑容撕破。一阵粗重的人吼声使我们转过身,我看到从枯河道上游,一簇人拉杂着跑过来。他们跑得沙尘弥漫,前面的人脚扬起的沙尘打着后边人粗糙的面孔,后边的人闭着眼循着声音跑。在人群前,有一匹火红色的狗状动物一蹿一蹿地跑着。它在我们前面,跑上河堤,那群人蜂拥着追没了。
她用力握着我的手。她手心里的汗水又凉又黏。我们转身。我转了一个半圈,她绕我转了一个半圈。我们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像一对恩爱夫妻。
公社卫生院那几排红房子,像火焰一样燃烧着。
三
我和妻子走进妇产科时,妇产科医生兼主任正在急如星火地吃包子。她是我爷爷的哥哥的女儿,四十九岁,面孔白皙,一双手即使在夏天也冰凉彻骨。她用冰凉的手捏着一把亮晶晶的剪刀,剪刀上挑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咬包子时,她使劲闭着眼,舌头在嘴里唏溜唏溜地响;咬一口包子,她睁开眼,看得出舌头还在嘴里乱动。我说:姑。妻子说:姑。姑把包子咽下去,伸出舌头舐舐唇,说:你不是才走了不几天吗?又回来干什么?选演员还是选山水?我顺水推船地说:选演员。姑问:演什么戏?我说:没意思的故事。她说:没意思谁还看,要弄就弄有意思的。我说:是。姑说你把我写到电影里没有,我比陆文婷不差,接了一千多个孩子,人到中年,你姑父还在宁夏,调不回来。我说一定要写个生孩子的戏,从头到尾都是生孩子。姑笑问:你见过生孩子的吗?我说没见过。那你写什么生孩子?姑说,我看了你们那些演员在电影里生孩子了,脸上喷口水,就是汗,咧咧嘴就是用力,手撕衣服就是痛,几分钟不到,孩子就哇哇叫了,没那么容易。我笑了笑。姑说:你要不要看生孩子的?要看今日就能看。我说不看。
姑又插起一个包子,吃着问:有事吗?我说:她怀孕啦。姑笑了。我说:要流产。姑说:生了吧,也许是个男孩呢!我说:我有一个女孩。姑说:女孩到底不行。我说:您也这样说?姑说:只有我才有权力这样说。姑可是闯社会的,女人本事再大也不行。生了吧。我说:不生啦。姑说:真要流?妻子点点头。
姑从墙角的水缸里舀出半盆水。哗啦哗啦地洗着手。提着两只水淋淋的手,她站起来说:你们要等,里边就一张产床,有个产妇占着。等两个小时,也许还要长。我说:等吧。姑说:要不你们明天来。我说:不。姑说:也好,等着吧。
姑站在窗前擦手,用背对着我。狐狸!我听到她说。
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