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骂你的混账爹。
她说:你爹才混账。
你要是委屈,就跟你爹走,我说。
她说:你想得好,我孩子都有了,你还想休了我?党是怎么教育的你?
父亲弯着腰,走出去,把我扔出的猪蹄子一颗颗捡回来。屋里的烟压得我弯了腰,凹凸的地面离我的脸很近。锅里的水沸沸地响起来,父亲从墙角上拖过一块木板,一个瓦盆,把猪蹄子放进盆里,母亲用一个缺口破瓢舀来开水,缓缓地浇到猪蹄子上,猪蹄子在盆里吱吱叫着,翻滚着,浮起来又沉下去。弥漫全屋的炊烟蒸气渐渐淡薄,显出乌黑的墙壁和老破的家具。父亲试试探探地往盆里伸手,黑手缭绕着白雾,虚实相济,构成幻象。黑手从盆里捞出一只水淋淋的猪蹄子,不是扔也不是放,而是在运动中滑落,恰恰打着木板边缘,溅出一圈水星,我看到父亲的眼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母亲伸出两只手,一手按住猪爪子,一手往下撕毛。猪毛像腐烂的毛毡,一片片脱落,亮出白白红红的猪皮。爹和娘认真极了,连一根毛也不放过。撕净了毛又涮锅烧火,煮猪蹄,煮得香气满屋。妻子用了一天,就把猪蹄啃光,汤喝了大半。后来,妻子对邻人说:俺娘家送来六个猪蹄子,全被两个馋老给啃了。母亲把妻子对邻人说过邻人又转述给她的话学给我听。我听了,嗟讶良久……这碌碡滚滚绕场旋转,我的命和碌碡一般,转过来转过去何时算了,这样的苦光景无头无边。
收音机感情充沛地唱着,好像成了专门替我拉碌碡的妻子配乐。她的哭声变成了一条舒缓的河流,平平静静,不妨碍这一番控诉黑暗家庭感叹悲惨命运的大唱灌进我的耳朵。她也许把自己当成李二嫂了,善良懦弱,漂亮多情,惹人爱怜。她机械地牵引着碌碡绕场旋转着,好像把这劳动变成了对我的谴责。我被李二嫂优美的歌唱动了心,被这骗人的戏剧感动得浮想联翩。我感到自己非常不幸,悲剧是世界的基本形式,你,我,他,都是悲剧中人物。我妻子认为她和李二嫂一样命苦,我认为我比她还要命苦,父母认为他们比我们还要苦。大家都被痛苦压低了头。只有我的小女儿倚在土墙上睡着了,她圆圆的头颅歪在墙上,晒得火红色的脸蛋上,画着忧伤的图画……
妻子把肩上的绳子摔下,怒冲冲地说:我不干啦!我给你们家当牛做马,我受够啦。我说:你想跟李二嫂一样吗?她说:噢,你想撵我改嫁?美得你。我知道你这两年学会了照电影,天天跟那些大嫚在草地上打滚,有了新鞋就想脱旧鞋,你别做梦!我打不着鹿也不让鹿吃草。我突然感到一种下坠般——自由落体般的快感,太阳像噪叫着的老鸹向我俯冲下来,金色的麦场像唱片般飞旋。
我的头触到了柔软芳香灼热的麦秸和麦糠,坚硬饱满尖锐的麦粒和麦芒,再下一点,嘴唇沾满了灰土。妻子像拖死狗一样把我拖到树荫里,乱拳捶打我的背,爹和娘站在我身边,大声呼叫我。娘说,艳艳她娘,你别把他毁了啊,他再不济也是你的男人,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咱这一家人,可就散了班子啦……妻子愤怒地说:怨我?又怨我!唱丑都是我的,唱旦都是你们的,还不是让俺爹打的,还亏得是亲生的儿子,要不是亲生儿子,这两耳刮子,怕连头也打扁了。我睁开眼,看到妻子眼里的泪水,她是为我而哭吗?是泪水呢还是唾沫呢?我恶心,想呕吐。她爸爸,你把俺吓死啦!要俺背你去医院吗?她俯身问我。我盯着她那张饱满的大脸,急忙摇摇头。这时,那头对人类满怀愤怒的小公牛,瘫在了麦场边缘上。母亲、父亲、妻子,一齐跑过去。我被冷在一边,小女儿还在睡觉,收音机播放广告,一个酸溜溜的女人向我推销金银花牌防感冒牙膏。
我爬起来,走到牛边。小公牛像一堆泥巴一样坨在地上,母亲用力提着它的鼻子,父亲恼怒地吼叫起来,眼睛嘴巴夸张地张着,那顶破草帽在他脸上挡出灰暗的影子。你是干什么的!你瞎了?死了?父亲骂着母亲。母亲仰着浮肿的脸,乱发如麻,不敢大声说话,讷讷地低语:我……光顾了儿子啦……把牛忘了……父亲说:你死了算啦!母亲眼里露出一线惊恐和争辩的神色。妻子冷冷地笑了一声。父亲脸上的骨头都在跳,他抽了母亲一巴掌。母亲退行五步,用脚后跟捣着地,终于站不住,倒地无声,仿佛身体是灯芯草。母亲一生生养六胎,就活着我一个。我把娘扶了起来。娘的左边鼻孔里流出一道暗红色的血。血流过人中,流进嘴里,染红了舌头染红了牙。母亲喊:打!母亲要打牛,牛正在弯曲着四条腿,企图再次趴下去。娘及时地抓住了牛鼻绳,用力提着,牛无可奈何地把腿伸直。母亲用悲凉的目光看看我,牵着牛,踏着斑驳的树影,慢慢地挪去。
我用力把那杆木杈踢飞,木杈横斜在阳光中翻了两个滚,躺在麦秸中。我冷冷地说:走。妻子问:去哪儿?我说:卫生院,流产。她说:我不去。我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用力撕扯着。我没有权力打人,我有权撕扯自己的头发,我有权力嚎叫,在这种疯狂的发泄中,我流了非常混浊、包含多种物质的眼泪。爹,你不敢管他?妻子说,父亲好像聋了,踉跄着进了麦穗中,拾起那根死蛇般的棕绳子,背上肩,脖子像鹅一样抻着,走,青石碌碡在他身后,干涩地叫着,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