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松开她的胳膊,想飞快地点上一支烟,烟盒空了。我攥紧烟盒,扔在草间。我束手无策。狐狸!
她应声跳起,站在我身后,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
狐狸沿着麦茬地疲惫不堪地跑过来了。它不断地回头张望,那群人跟在它身后约有二百米,全累得脚拖地面,好似橡皮擦纸。那三条狗在人前几步远,半死不活地跑,连叫也不敢。狐狸尾巴拖着地面,扫起一溜黄烟。它越近了,身体渐大,毛色通红,愈像一团火。我看着狐狸跑进绿草地,红毛狐狸绿青草,像一幅生气蓬勃的宣言书。我为狐狸兴奋担忧。它跑了几个小时,还没有摆脱这群人狗,这么多人狗追了这么长时间,还没逮住它。我想狐狸一定累昏了头,它竟然踏着煤渣路,直奔我和我妻子来了。她在我身后尖叫着,身体使劲地往我身上贴,仿佛要钻进我的身体里去。
这只也许早就失去了炼丹走火本领的狐狸孑遗从我和妻子面前,流水落花般跑过,它的秀丽的脚趾抓得我心脏紧缩。妻子的指甲掐得我肉痛。在跑动中,它侧着狭长的脸,用绿色的眼睛,鄙夷地瞄了我一眼。狐狸瞧我不起,它高傲得可以,它冷漠得要命。这只伟大的狐狸,像一尊移动的纪念碑,从路上飘然而过,像一道红色闪电,坚硬而滋润。我无意中叫了一声,长而恐怖,嘴巴张着不合,舌头冻结,目光如线一样粘在狐狸那条老练地道的尾巴上,狐狸跑到哪儿,就把线带到哪儿。
狗和人杂沓地追来,狗无表情,人却恶狠狠地骂我:你他妈的怎么站着不动!你腿有毛病?他们不敢恋骂,撇下我不管,急如星火地追下去。人跑成狗样,狗跑成人状,狐狸跃上河堤,在那道壁立的白光上,投下一个边缘朦胧的影子,狐狸的影子,使柳树立刻绿得厉害。
这只狐狸脸上的傲慢神情刺激着我的神经,它蔑视我,它使我把从前积累的关于狐狸的印象全部曝光。我在动物园见过铁笼子里一群红狐狸,它们臭气熏天,懒洋洋地蹲在阴暗潮湿的石洞里,尖削的下巴使它们满脸荒诞愚蠢。那次我跟那个单眼皮大眼睛的姑娘去看狐狸,奶油冰棍把她的嘴巴弄得黏糊糊的。她问:你为什么像狐狸一样阴沉?我说:我怕这铁笼子。她吃惊地看着我忧伤的脸,我忧伤地看着她吃惊的脸。她说:遗憾吗?我说:你闻得惯狐狸的味道吗?她说:我有慢性鼻炎。我说:我们去看老虎吧。
狐狸翻过河堤,跳到枯燥滚烫的河沙上,宛若进了白色沙漠。它柔软的爪子踩出一朵朵梅花,天上的金光,沙上的白光,把它夹成一个金银狐狸。两岸墨绿的垂柳排比而下,河堤的漫坡上一团团连续着荆条、红柳、酸枣棵子,枯河之沙曲曲折折向前流着,沙子热胀,摩擦有声。狐狸在沙上跑,尾巴拖出一条痕迹。它钻进丛生的灌木,不见了。那群汉子也下了河,低头辨认着沙上的花纹。狗把鼻子触到花纹上,可耻地对着人叫。三架飞机压着狗头飞过去。飞行训练继续进行。驾驶员都是面孔冷峻的小伙子,都不会眨眼睛。飞机有时飞得很高,有时飞得很低,飞低时,麦茬地里它们金黄色的大影子像河水一样流动,机翼激起的硬风把野草按倒,枝杆强硬,叶子边缘上生满硬刺可以做止血药用的大蓟在伏地的野草中昂扬着紫红色的花朵。
安护士从墙角拐出来,我认为她是为我走得如此风姿绰约雄赳赳气昂昂,像个烫发的红卫兵小将。飞机成排地低飞过去,巨大的轰鸣声把梧桐叶子都震翻了。
安护士说:老师,老师让我问问你们,是流还是不流?
我说:流,坚决流。
安护士响亮地笑起来,我看她,她立刻把笑容敛起来,说:其实,这不算什么大事,我们每天都给人流产,半个小时就完事。她用眼斜看着我,嘴对我妻子说:大嫂,老师是搞艺术的,你应该支持他。
妻子说:什么狗屁艺术,嫁给他是我前辈子干了缺德事。
安护士说:哎哟我的大嫂!全县里的女人也比不上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