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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5  ★★★收藏章节〗〖手机版

山顶上金碧辉煌,绿草把我淹没了。山下传来我家那头公牛悲怆的叫声。

一个大胖小子!姑兴奋地说。那个婆婆顺着声软在门前,成了一堆肉。妻子和蝴蝶斑女人对望一眼,都长长地吐气。姑提起婴儿的两条腿,安护士用两只小手用力拍打着婴儿的背。婴儿呱了一声,又呱了一声,像吐掉了一个堵嘴的塞子,下边就咕呱连片,把产房叫成一个池塘……

男孩,那老女人从水泥地面上一跃而起,少见的敏捷动作由这样臃肿的身体做出更是少见。男孩!男孩!老女人叫着,风一般扭出去,很快出现在草地上。三春,生啦,男孩!那个小伙子的脑袋像弹簧一样跳起来,眼睛突然睁圆。我把脸从窗户上移回来时,他已经站在产房门口,露出一脸蠢笑,搓搓手,搔搔脖子,听着他儿子在产房里哭。婴儿每秒钟都在进步,哭得已经熟练流利,像歌唱不像蛙鸣。

我如见婴儿腰缠白纱布,湿漉漉躺在磅秤上,四个爪爪朝着天,睁着眼哭。产妇身上盖了一条花格床单,眯缝着眼欣赏儿子,她的脸花红柳绿,原来是一个精致漂亮的小媳妇。姑用手指拨着磅秤上的刻度标卡,安护士皱着眉头收拾战场。八斤!姑说:弄出这么个大孩子来,这个当爹的真该挨打!小伙子傻笑一声,掏出一根超长的烟卷,递到我面前,说:老师,请抽烟。他也叫我老师,我被捧得舒坦,接了烟,说:恭喜你!他说:造了个大孽!

产房门开,走出姑和安护士。姑对我点点头,眼睛在口罩上笑。安护士眼睛在白帽下笑。我狼狈地对她们笑。安护士走出屋。姑对小伙子说:把你儿子抱走吧,半小时后,找辆车把你媳妇拉走,倒床用。

老女人蹦进产房,把婴儿抱出来。婴儿包在一条绿被子里,拦腰捆着红带子,头上蒙着红绸子。妻子脸色煞白,跨一步,挡住老女人,说:大娘,让我看看孩子。蝴蝶斑女人也凑过去。老女人把孩子往妻子面前送送,妻子伸手了婴儿的盖头红布,看着婴儿的一头黑发,目光都直了。蝴蝶斑女人啧啧连声,夸着:好孩子,真馋人!好孩子,真馋人。老女人急了,嚷:他嫂子,快盖好,快盖好!妻子如梦初醒,把婴儿的头用红布盖好,退了回来。老女人骄傲地打量了一圈,脚下似踩着轮子,溜溜地滑出去。

姑啷啷地洗手,困难地脱大褂,在那面歪曲所有形象的镜子前拢拢头发。我看表,四点三十分。

姑说:今日是生男孩的日子,上午接了两个,也是男孩。我飞快地点了一支烟。

姑一脸的遗憾,看看我,又看看妻子,说:非流掉不可?妻子顿时泪水盈眶,说:不流,我不流!她拉开门,急步走了。我高喊:站住!

我追出妇产科,在走廊里,与安护士险些相撞,她说:老师,对不起。

我说:你站住。

安护士被我吓坏了,直着两眼看我。

妻子双腿并拢,干净利索地跪在梧桐树下,双手合十上举,仰面看着我,阔大的梧桐树叶缝隙里筛下几线瘦长的金色光辉把她的脸分割成几块,她的脸残缺不全,庄严肃穆。她跑出走廊,拐上南北向贯通医院通向河堤的煤渣路,不到几十步,就被我一把抓住了肩膀。我一扳,她一摇晃,像小女孩发脾气,我说:你发疯了?她说:你才发疯了。我把她揪到路边梧桐树下,狠狠地搡她一把,她就借着劲跪下了。

阳光不但照黄了她的脸,也照黄了她身边纤弱如发丝的野草,不叫的蝉翘着屁股,淋下几点冰凉的分泌物,落在我的耳朵上。我擦一下耳朵,嗅一下手指,蝉尿无色无臭,十分洁净。生有绿锈的梧桐树干上,有一只黄背白花斑的天牛在直线上升,优雅的斑节长须在方棱的头上招展着,如京剧武生头上的雉尾。四周安静,枯河道里溢出来短小精悍的风,一段一段间隔着吹到医院,梧桐树叶动一下,紧接着不动;响一下,紧接着不响。树下孱弱的细草沉思着点头,像为我唱赞歌,像为我奏哀乐。压死了几株瘦草的是一大团被雨水阳光改造过的惨白的红纸,一只昂扬的蚂蚁在纸的高峰上站着。触须抖动不止。

喀喀唧——一只灰羽蓝尾的长鸟从梧桐树上空滑翔过去,向着北方,向着河堤。河堤如长蛇般东西蜿蜒,柳树都如画在堤上的,色彩灰暗沉闷不像因为炎阳曝晒倒像因为画老了。枯河上空似有一道白光壁立,衬着绿树,使绿树都有重影,飘飘缈缈,一直到极目处才淡薄了。

我弯腰去拉妻子,她用那两只幼稚的大手,抱住我的腿。我听到她喉咙里格格地响几声,见她嘴角下垂,好像要呕吐,不是呕吐,她悲伤地哭了,她真哭了。她说:她爸爸,你是铁石的心肠吗?你看看人家,生了八斤重的儿子。你不馋?我能给你生个十二斤的儿子,我不会像她那样哼哼唧唧,你只管在外边闯你的世界,白捡一个儿子,好不好?我用力托着她的胳膊,一股湿热的气体堵在胸口,使我出语凝滞。我说:玉兰……你起来……她说:我不。我说:起来,让人看见这像干什么。她说:我怕什么?我没有罪。我说:没有罪才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