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没看到卖肉的张麻子和那些馋肉的娘儿们正在用什么样的恶毒眼神盯着他。肉渣子真香。狗又抓了一把。手还没出桶哩,手脖子上就挨了一秤砣。张麻子骂道:
“肏你个娘!动了抢了!土匪还没回来呢!”
狗的脸通红。他很后悔。他羞愧地提着伤手走了。他听到孙六老婆说:
“这是个膘子,家里成分还不好!他娘还打破天地给他说媳妇哩!谁跟他?瘸腿瞎眼的也不会跟他!”
那些嘴巴歹毒的长舌妇都在背后骂他。狗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狗听到歪头张全的老婆也在应和着孙六老婆骂自己:
“你别看他那副膘相,他还一肚子花花肠子哩,那天他还想跟我弄个景……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
狗记得在女人们的侮辱里他的心中既愤怒又自卑。手脖子断裂般的痛苦与心中的痛苦相比显得很轻。拐过一道矮墙后他跺跺脚,啐唾沫,低声骂。骂歪头张全的老婆。那娘儿们四十好几了,留着三刀毛,当浪着两根口袋一样的长奶子。生了几个女儿,都是白眼珠子黄毛发,像外国人一样。狗想起她家打墙时去帮忙,从河底推土,狗把车子装得像山一样,一车顶别人两车。多沉哪,压得车胎瘪瘪,车架子哆嗦。车子都是队里的财产,队长胡寿看见了,批评狗:“狗!你给私家干活,毁了公家的车,我扣你的工分!”狗嘿嘿笑。那娘儿们递烟卷儿给狗抽,还乜斜着眼挑逗狗:
“大兄弟,想不想媳妇?”
狗说:
“嫂子,苍蝇蚊子都配对儿,狗怎能不想媳妇?”
女人道:
“好好帮嫂子干活,待几天嫂子给你说个俊媳妇。”
狗道:
“也不要俊,像嫂子这样的就行啦。”
女人道:
“嫂子老东西,不值你稀罕。”
狗记得女人把衣服掀起,说好热天真好热天。好像是扇风,实际是暴露那两根布袋子奶子给狗看呢。狗于是卖了死力气给她家干活。干完了活那女人就不认账了,像条泥鳅一样不让狗捉住。有一次狗在玉米田里捉住她,让她兑现,她一把差点把狗攥死。狗哭了,第一次感到被人耍弄了。但等到她家自留地里有活时,狗又去帮她干。她那个歪头男人歪着头坐在地头抽烟,好像个监督长工劳动的老地主。狗怎么都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附和着孙六老婆骂她。难道最起初时不是她故意揪出那两根奶子诱惑我狗吗?
狗的胡思乱想像一条瞎眼狗胡碰乱撞,想到哪就是哪。他跟着乡警和锣鼓声穿过那几十株碗口粗的白杨树构成的小树林,踩着枯树叶子,往集上走。外边有一条路,路外有一条土河堤,有一些人正从河堤那边翻过来。都嚷嚷着:
“来看呀来看,来看狗这个小杂种小畜生游街呀!”
狗感到了羞。因为那些人几乎都是他认识的人。他使劲低着头,低头累,又抬起头。一想,又觉得没有什么值得羞的。有一天回了村,狗想,可以把很多新鲜事儿讲给他们听。准把他们唬得大眼瞪小眼。
树林子缝里,靠着墙根那儿,避风向阳处,猴蹲着一个老头儿,面前守着红红黑黑一片纸儿,纸上压着砖头瓦片土坷垃,怕被风刮破刮跑。那是些对联儿,过年时往门板上贴的。狗想道:哎哟,就要过大年啦!杜文章又卖字儿来了。八月里进了班房,糊糊涂涂,眨眼的工夫,四个月就过去了。杜文章一摆摊就证明年到了。狗斜着眼看杜文章,好像杜文章的眼光也往这边斜。狗上过两年半学,斗大的字认识一筐。他虽然识字少,但尊敬识字人的道理却很懂。他想起上学时杜文章就是教师。那时杜文章就是这副模样,几十年都没有变化,你说奇怪不奇怪?“奇怪奇怪真奇怪,肚皮下面四个盖。”狗想起了杜文章出的谜语。“沟从毛里走,毛从沟里走,我说这话你不信,回家看看你娘也有。”那时候学校在杜财主家的两间厢房里。杜财主解放前跑到台湾去了,家里留了个大婆,小婆也跟着他跑了。“土改”时,分了他家的地,分了他家的房子。大婆子一辈子没生育,孤孤单单一个人,搬到原先的长工屋里去住。狗听说村里几个老干部都到她炕上去睡过,但没人跟她成亲,恶霸地主的大老婆,睡她是革命行为,跟她成亲就是反革命的行为了。这些话都是狗听饲养员孙六说的。孙六说土改时他当民兵,扛着一杆破大枪,腰里掖着一颗手榴弹。四七年好大的雪,平地雪深三尺,清晨起来,门板都被雪顶住了。河平了,井也没了。野兔子冻草鸡了,跑到村里来找食吃,肚皮贴着雪爬,一棍子就能打死。孙六说他就打死过两只兔子。肥得像小猪崽子一样。剥了皮,下锅煮,香极了。馋得狗哈喇子流到下巴上,说,再来个四七年就好了!孙六说,真是个膘子狗,什么都能再来,四七年能随便来吗?四七年杀人成了堆,满街的狗都疯了,吃死人吃红了眼,见了活人恶扑。狗可没见过那么大的雪。狗想,只要有大雪,只要有野兔子好打,管他死人活人干什么。想着,狗朝杜文章那儿斜过去。一位县警从后边搡了他一下,说:
“往哪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