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去点。”
“为什么不点?”
“胡寿爷在垛里困觉哩,我去点上火,不是把胡寿爷烧熟了吗?”
“你敢不去?”沈宾凶着说,“你敢不去我就捏死你!”
狗很怕被捏死,就说:
“好好,我去点。”
狗拿着打火机跷腿蹑脚地走到草垛边,听到草堆里鼾声像打雷一样,有一撮乱草,在胡寿爷头那块儿抖索着,胡寿爷正睡得香。狗想,既是沈宾这样了不起的人物让自己放火烧熟胡寿爷,不烧才是膘子咧!反正自己是膘子而沈宾爷不是膘子;反正膘子受不是膘子指派出了事要找不是膘子而不会找膘子;反正胡寿爷已派我跟周五去放牛;反正烧熟了胡寿爷我也不吃。想着,狗脑子里就汹汹地燃起一片火光来,把边边角角都照亮了。狗蹲下,才要去拨打火机齿轮,就听到草堆里一声响,吓得狗把打火机掉在草上,脑子里那片火光也熄了,一团漆黑。狗闻到一股子酒酸肉臭味儿,才明白适才那声大响是怎么一回事。胡寿爷在草堆里翻了一个身,一片草嚓啦啦响,还有胡寿爷的嘴吧唧吧唧响,好像吃什么好东西一样。狗看到胡寿爷的一只手从草里伸出来。好大的一只手,像小蒲扇一样,扎煞着五根粗大的手指头。手是黑的,铁似的,生着锈。狗想,这样手如何能烧透?又一想,反正是沈宾爷让我烧,烧透烧不透都不干我事。想着火,脑子里又明亮起来。从草缝里捡起打火机,噼啦,噼啦,一下下扳齿轮,扳了三五下,竟然蹿出一股小火苗,黄颜色,跳跳抖抖,会说话一样。会说话的小火苗,与狗对话,逗引得狗心活泼泼乱跳,禁不住想嗷嗷叫——狗每逢喜事就会嗷嗷叫,都厌烦地说:真不枉了叫狗——明亮的、像金子一样的火焰使狗沉浸在一种难言的幸福和亢奋中。他把那小火苗子触到被春天的太阳晒得几乎没一点水分的麦秸草上。火使麦秸立刻焦黄了,乌黑了,弯曲着燃烧燃烧着弯曲了。火焰很快便蔓延起来,狗咧着嘴,呆着眼看火。这时,躲在一边看景的沈宾扑过来,跳动着双脚,把火焰踏灭。狗不明白沈宾的意思。面对着缭绕的青烟,嗅着燃烧未尽的麦草的焦煳味儿,狗心里很失望。他想问沈宾个究竟。但他的眼睛却盯在胡寿爷那只黑色大手上。那只手上仿佛生着眼睛和嘴巴,会看东西会说话。胡寿爷睡得沉,火难惊醒他的梦。他的呼噜不断。狗看到沈宾消灭着燃烧的痕迹。沈宾把狗拖到饲养室里,从狗手里夺过打火机,送给狗一块花生饼,狗立即咬了一口,感到牙碜。沈宾咬着牙说:
“狗,今天的事你要敢告诉别人,我就让公安局来捉你!”
“抓我干吗?”狗疑惑地问。
“干吗?你说干吗?”沈宾把手指蜷伸成一支枪,瞄着狗的头,说,“巴勾——枪毙你!”
“凭啥枪毙我?”
“你妄图放火烧死队长,还不该枪毙你?”沈宾道,“巴勾——一枪打去,你的脑浆子就迸出来了,眼珠子也迸出来了,挂在腮上当浪着你怕不怕?”
狗想了想,说:
“怕。”
沈宾道:
“怕就好,记住,闭住你的嘴,对谁也别说。”
狗道:
“也不能告诉胡寿爷吗?”
沈宾道:
“肏你娘个膘子狗!你放火烧他,他知道了不活剥你的皮才怪!”
狗道:
“告诉俺娘行吗?”
“不行!”沈宾道,“谁也不能告,否则你就要死了。”
狗说:
“我明天一早去放牛。”
沈宾又给他一块花生饼,狗吃着,说:
“胡寿爷趴在你老婆身上哼哼呢,我不骗你。”
这时孙六进来,虎着脸道:
“膘子狗,你在这偷什么吃?”
六
第二天早晨,狗吃了个半饱,叼着一块饼子,掐着一块咸菜,跑到铁钟下等周五。他蹲在铁钟下,看着坑坑洼洼的街道和大槐树下那口水井。井边不断有人打水。太阳刚升,红光很深。有一位梳辫子的姑娘担着水从狗面前的街道上过。她叫方珍,是麻风病人方宝的妹妹。她哥钩钩爪疤疤眼,她却很好看。狗看到她穿着一件灰褂子,一条蓝裤子,一双系袢儿的白底黑帮鞋。她的腰扭着,肩向搁扁担的一边斜着。她的两瓣屁股让狗的心跳不稳。她很少跟人说话。村里的姑娘不跟她合群。有一些小孩编了顺口溜骂她:方珍的哥方宝,疤疤眼钩钩爪,这个病治不好……其实也没骂方珍,是骂方宝哩。其实也没骂方宝,方宝原本就是那模样哩。谁要当着方珍这样骂,方珍就和谁拼命。有的人建议村干部出面禁止方珍到村子里的公用水井去挑水。方珍大怒,把她家的一锅面汤倒到水井里。狗看到方珍的涂满红色阳光的水桶上下跳跃着把一些亮晶晶的水珠儿溅出来落在街上的浮土里。狗不愿方珍这么快地从自己眼前滑过去,糊糊涂涂的狗就念了一遍那首顺口溜。方珍放下水桶,摘下扁担,高举着,横眉竖目,冲向狗。狗听到扁担钩子哗啦啦响着,看到方珍像只大乌鸦一样飞过来。他入迷地看着她,突然感到头顶上啪唧一声响,舌头一阵钝痛,狗不由自主地萎靡在地。方珍又抡着扁担拍了他几下子,但力道远不如第一下凶狠,部位也不是要害,扁担拍到狗的肩上、背上、屁股上,一点都不痛,好像别人在挨打狗在看景一样。方珍哭着骂着担着水走了。狗看到她的身影模模糊糊,像一团蓬松的、不断变幻形状的乌云。
方珍拐进一条胡同,消逝了。狗心里感到非常难过。其实他心中充满对方珍的友好感情,念那段顺口溜,是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他不明白方珍为何发这么大的火。他感到嘴咸咸的,吐一口,看到了鲜红。他想爬起来。躺在地上,像死狗一样,让人看着多难看?他扶着挂铁钟的柱子站起来,感到天旋旋地转转,看到眼里的景物都走了模样。房屋呀、树木呀,都像云和烟一样,没个定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