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草甸子在狗的印象里无边无缘。六月的草甸子里汪汪一片水。四月的草甸子绿茸茸一张大毡子。茅草、生草、芦桩、水糁、石草蔓子、野薄荷、酸麻韭、苦菜子、婆婆丁……草和菜的种类多得数不清,有许多种周五也不识名色。牛有十三头,都各有毛色各有体状各有角,狗给它们命了名。那头走路后腿不利索的蹄子在地上画道道的老阉牛叫“英文”,那头肚皮上有白花的母牛就叫“白花”,那头还没阉的小公牛脊梁特宽就叫“双脊”,那条尾巴弯曲的蒙古牛叫“蛇尾”,还有两头没阉的鲁西小公牛,长相一模一样,黄黄的、憨憨的,就叫“大鲁西”和“小鲁西”。狗挥舞着用精麻拧成蛇形、接了皮梢的鞭子,挫出一声声脆响,啪啪啪。牛们在草甸子大口啃草,狗尾随着它们,很悠闲,有时看看天上那些似走非走的洁白的云;有时痴痴地听听半空中那些鸟儿的鸣叫;有时捉捉蚂蚱、掘掘田鼠;有时用那扁扁的狗嗓子吼几句在学校时学来的歌;半上午的光景狗可真恣。
牛吃饱了,狗的活儿就来了。队长严禁牛踩牛。如果母牛不起性,连看也不用看。母牛不起性公牛不动,似乎母牛不起性公牛都知道。有一天,周五鬼鬼祟祟地说:
“狗呀,提防着吧,‘白花’起性了。”
狗问:
“周五爷呀,你又不是公牛,怎么知道‘白花’起性了?”
周五道:
“你看‘白花’的脐子,不是有一些透明的丝线沿着那道缝往下流了吗?脐子掉白线,就是要起性了。你再看‘白花’那两只眼,不是斜着瞅那些公牛吗?平常日它的眼神不是这样吧?平常日它只顾吃草,根本不理公牛。”
狗惶恐地问:
“怎么办?咱弄块泥给它糊上行不行?”
周五憋不住地笑起来,笑着说:
“狗呀狗,你出的狗主意,糊上你让它怎么尿尿?”
狗道:
“那怎办?”
周五说:
“你别离‘白花’,跟在它腚后,公牛往上跨,你就用鞭杆戳它的蛋子。”
“戳毁了怎么办?那地方可痛呢!”狗担忧地问。
“你真是条傻狗!”周五说,“从前,给公牛去势,都是用木棒子捶,先轻后重,一直把那两蛋捶化。牛被捶得哞哞叫,翻白眼,也死不了。现在兴起用刀割,快是快,但不发牛,捶牛发大个头。”
“你捶过牛?”
“老子没捶过牛,”狗看到周五眼睛里放出碧绿的光芒来,“老子捶过人呢!”
周五说话时的神情让狗心里凉森森的,捶人的人多狠啊,被捶的人多痛啊。牛群渐入草甸子深处,太阳晒得绿草散发清香,野薄荷的味道清凉,醋浆草的味道酸溜溜。狗感到眼皮发黏。周五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选了个干燥的地方,铺下破棉袄,吩咐狗:
“狗儿,我先睡一会儿,你跟在‘白花’腚后,千万别大意,牛、羊、马交配,一跨就丢;不似猪、狗,跨着老半天不下腚。秋天下了犊,队长生了气,咱爷儿俩就有好罪受了。”
周五歪到棉袄上,伸展着蹄爪受着阳光,舒坦得直哼哼。狗羡慕地看他一眼,自知不能跟老人攀比,努力打起精神,倒提着鞭子,跟着漫散的牛群跑。牛们都贪婪地香甜地吃嫩草,尾巴甩打着轰赶灰绿的飞蠓和花翅的吸血苍蝇。不时从草棵里飞起粉红翅膀的蚂蚱,勾引走狗的目光。狗牢记着周五的教导,尾随着“白花”母牛。这是一头美丽的牛,头上有两只铃铛角,两只灵巧的耳朵,皮毛光滑,四肢矫健。狗看到它果然像周五说的那样,两只水汪汪的眼左顾右盼,有一口无一口地采着草尖,想公牛想没了胃口。狗看到它的原先正被尾巴压住的脐子露了出来,那话儿确实是在往外流一些透明的丝线。狗还发现那话儿肿了。它的尾巴歪到一边去。它不停地叫,不停地、夸张地叉开半蹲着两条后腿撒尿。狗心里乱麻一样,小肚子胀鼓鼓的,有尿逼的感觉,掏出来又没水洒。狗吃惊地发现,自己那物竟然也掉出丝线来了。一种又惶恐又幸福的感觉攫住了狗心。狗咧着嘴想哭。“白花”一鸣叫,那些小公牛们都抬起头,不吃草了,贼溜溜地往这边靠。狗一鸣响鞭,把它们逼退。“白花”一撒尿,臊味随风飘,公牛们疯了般,喘着粗气冲过去,张大鼻孔,嗅嗅那尿,然后,闭着眼,翻着唇,龇着牙,屏住鼻,挺起脖子,扬着头,下巴朝着天,样子又古怪又肉麻。狗讨厌公牛们那模样。狗尤其讨厌那条阉了不知多少年的黑色老公牛“英文”,这家伙后腿僵直,其实是个残废。它没了内容的蛋囊子撮着,像女人脑后的小鬏鬏,肚皮下也萎缩了。可就是这样一个牛太监竟然也来闻臊,脸上的表情比小公牛们还肉麻。这家伙,竟然费尽辛苦把那根细而弯曲生满锈迹的玩意儿从肚皮下边伸出来,它那么大的躯体,那么小的玩意儿显得很不般配,让狗惊讶又不快。它还拖着一条僵腿试图往“白花”腚上凑乎呢,被狗一鞭子迎头抽回去。狗的鞭梢不巧扫了“英文”的眼睛,它紧闭着眼,低了头,转着圈,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再让你个老东西想好事。骂归骂,狗心软,见牛那泪眼婆娑的样子,很不忍。正难过着呢,好家伙,“白花”浪劲上来,脐子里着了火,疯了,竟跨到蒙古牛的背上。狗又喜又惶惶,都是公牛骑母牛,哪见过母牛骑母牛,怕是要出什么灾祸事儿吧?仰脸看天:日头煌煌地照着,和风洋洋地吹着,天地间汤汤好风光,不像个要天变地变的样子。急忙想把这奇事告诉周五,那老贼在几里外睡恣了,只怕钢枪都难戳醒,除了周五,这大草甸子里,就狗一个人了。那些没起性的母牛,斜着眼,歪着嘴巴,冲向狗,嘻嘻地笑呢!狗紧接着看见了更惊人的事儿:“白花”在跨上蒙古母牛背那一瞬间,一股红血,从脐子里流出来。狗恍恍惚惚地听说过女人一个月流一次红的事。“白花”流红,那感觉千头万头,撞着狗的心,狗像在滚水里烫着,下边就丢了。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滋味。如同犯了大罪一般。蒙古牛很烦,一扭身体就把“白花”给闪了下来,似乎还说:真不要脸个浪货。狗呆了,看到“大鲁西”和“小鲁西”瞅着空子冲上来,肚子下都挺着一根胡萝卜,自然都比“英文”水灵,让人看着水汪汪的像个活物,不似“英文”那话儿是根脱了水的死物。“鲁西牛”都还不满一周岁,还嫩着点,你上我下,都是关键时差一寸,滑下来,再上,“白花”?等着,几上几下,兄弟轮着上,愈来愈不行,“白花”恼了,转回头,用根基不牢的铃铛角去顶它们。狗想它一定懊恼透了。这时,那长得四四方方的“双脊”在距“白花”几步开外佯装吃草,把老鸹草、蛤蟆皮等毒草往嘴里掳,一看心就不在草上。那胯间的当浪货如蛤蜊的斧足一样慢慢上搐,紧凑,肚皮下忽喇喇伸出一根,湿漉漉的,生龙活虎,果然是一番新气象。狗还愣着呢,那小家伙一个猛扑就上了“白花”的背,滋啦一声,像烧红的炉钩子捅到雪里。很透彻,很深刻,触及了狗的灵魂,狗什么都看不到了。哞嗤一叫,“双脊”下来,狗一腚坐在草地上,呆呆地,看到“白花”腰弓着,四条腿打抖颤……
狗一景不漏地把他看到的景说给周五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