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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5  ★★★收藏章节〗〖手机版

司机警察说:“没油了。”说完就走到囚车旁,拧开油箱盖,沾一些汽油,滴在打火机的棉絮上。

狗感到自己已在乡政府大院里站了许久,而乡政府大院像一个冷冷清清的废砖窑,人都到哪里去了呢?脸皮永远被酒精烧灼得通红的乡党委书记哪里去了?肥胖得像小熊一样的乡长哪里去了?还有那比男人还像男人的女副乡长哪里去了呢?狗运动着稀粥一样的脑浆费力地思想着。他不明白警察们来这儿干什么。狗抬头看到一群麻雀在萧条的树枝上跳动着,他是先听到了雀叫才抬了头。他的眼睛里有泪水,凉凉的。他知道自己是沙眼,一见风、一着凉就淌泪。狗看到乡政府的房屋上有很多并列着的、一模一样的门窗,门窗上的油漆都因为风吹日晒褪了颜色,狗记得它们原来都是碧绿的。突然间有很多铁皮烟囱从砖墙上伸出来,汹涌地冒出了焦黄的烟雾。那些烟浓厚极了,像海绵一样。狗看着那些盘旋扭动的烟雾,感到自己深陷在淤泥的深潭里,愈挣扎陷得愈深,那些焦黄的浓烟团团旋转着包围了他。是那火红色的大公鸡撕肝裂胆般的啼叫声,把他从沉绵的梦魇状态中惊醒,他张大嘴巴吸了几口气,然后,不顾警察的咋呼,用手背把鼻孔里的纸团揉出来,两股凛冽的冷气宛若钢锥冲进去,直透天灵,尽管痛苦锐利,但脑子顿时清楚了许多,那些缠绕得人呼吸困难的烟团,也裂开了缝隙,于是他看到了那只站在杂色砖头砌成的墙头上、面对着金色的太阳、抻颈奓羽啼鸣的公鸡。公鸡斑斓的羽毛光泽华丽,在阳光中闪烁,鸡冠和颤抖的尾羽,宛如抖抖的红色与蓝色混杂的火苗儿,亲切地唤起了他沉痛的记忆。

公鸡伫立墙头,机械地转动着脑袋。几只羽毛灰褐色的母鸡先是在墙根下的垃圾里漫不经心啄着什么,后来都停止了啄食,像接到了命令的士兵一样,咯咯叫着,朝公鸡伫立的墙头飞去。这些格外肥胖的母鸡的飞行简直像一场滑稽表演,它们都有飞的强烈意识,但都缺乏飞行的能力。在距离公鸡半米高处,就像一团团草坯,沉重地跌落下来。随着它们的身体飘飘落下的,是它们振动翅膀时脱落的肮脏羽毛。

狗看鸡,入了迷,使他短暂地忘掉了困厄的处境,恍惚如坐在生产队的场院里等待着生产队长派活儿。那时候生产队饲养棚里的牛马正被两个专职饲养员依次拉出来。饲养员一正一副。正饲养员是上三代都是雇农的老贫农孙六。孙六,六十岁左右年龄,秃头,嘴里只剩下一颗孤独的长牙。副饲养员是一位刑满释放分子,姓沈,四十岁左右年龄。瘦小的个头,显得有几分文质彬彬。瘦得肋骨凸凸的牛马晃晃荡荡地走出饲养棚,到一只安放在水井边的大缸饮水,一股好闻的、热烘烘的牛屎味道扑进狗的鼻子。牛呼呼地喝着水,拉着屎,撒着尿,屎和尿冒着缕缕短促的乳白色热气,井里冒出一团氤氲的热气,井台上结着冰坨子……队长说:狗!

狗从沉思遐想中回到这个严酷的上午,乡政府那一排房屋上的铁皮烟囱里的焦黄烟雾都变成了蓝色的淡烟。一扇门开了,一位身穿警服、光着头的乡村警察弓着腰小跑过来。狗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四十多岁的邋遢男人是乡派出所的吴所长,外号“吴尿壶”。他曾亲手把一副生了锈的旧手铐套在狗手腕上。因为钥匙失灵,开铐时动用了小钢锯。狗看到吴所长龇着被烟茶染黄的牙齿,很歉疚地笑着,颠颠地小步跑着,在距那位县里来的英俊警察几步远的时候,就伸出了他那只沾满煤灰的大手,用沙哑的喉咙喊着:

“啊呀呀,宋队长,这么早就来了……”

那位英俊的宋队长及时地将双手插进裤兜里,用冷漠的神情对着灰秃秃的乡村警察的满脸热情,冷冷地说:

“吴所长,难道你们没接到电话?”

“接到了,接到了,”吴所长把那只大手羞答答地缩回来,摸着衣角,说,“这么冷的天,俺寻思着领导同志们就不来了呢……”

“怎么会不来?”宋队长威严地说,“说定了的事情怎么会不来呢?你们书记呢?乡长呢?”

吴所长摸摸光头,咳嗽一阵,说:“年关到了,书记和乡长上县去了……关键是集上还没有几个人,同志们先进屋暖和暖和……”

“真他妈的不像话!”小个子警察骂起来。

吴所长看看狗,眼一瞪,对准狗的头,扇了一巴掌,骂道:

“都是你这狗日的!搅得鸡狗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