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华忍不住笑了:“你把生活看得太简单了。”
一阵寒风扑来,肖玲下意识地缩缩脖子,打了个冷颤,杨建华敞开大衣,把肖玲娇小的身子裹进自己怀里。
风呼呼吼着,她靠在他温暖的怀里,什么也听不到,只听他胸前那片暖地里,一颗心怦怦地跳动。她觉得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爱的冲动在燃烧。她沉醉在他身上那种陌生的男人气息中,恨不得把自己化在那股烟草和汗味混合的气息中。
她有些痉挛地搂紧了他。
她的发丝撩拨着他的面颊,一阵发香使他勃然心动。五年了,从柳若菲走后,他从未接触过女性。可此时此刻此景,这风这雪这怀中的女孩子,一切又都那么似曾相识,像在草原那些寒冷的夜晚,只不过当初那个女孩子心里结满了冰,而这一个则心里燃烧着火。
她仰脸望着他,她的脸离他是这样的近,嘴唇向上张开着,软软的潮湿的,像在等待和渴求什么。
他低下头,迎过去。
一阵熟悉而陌生的藕香直冲他的口腔,这香气竟跟她的,柳若菲口中的香气一样。
他猛然停止了自己的动作。
一阵刺痛。
猛然间,这个熟悉的动作使他想起柳若菲。她现在干什么?也有一个男人陪伴着她吗?
这五年,他竭力不去想她,然而,在心底深处,却始终嵌着一个抹不掉的影子。
他慢慢转过头去。
不远处,桥头上,有一个人缓缓向他们走过来。
今天一收工,陈宝柱便离开了工地,他骑车跑了四十里路,从郊区火化场取来了母亲的骨灰。
大桥上梁的那天凌晨四点。大夫惊奇地发现宝柱妈的脉搏已经没有了,但她仍睁着眼睛支撑着等待着,呼吸完全停止了,依然恋恋地不肯闭上眼睛,她要最后再看看儿子。两个小时后,宝柱赶来了,他扑在母亲身上痛哭,妈已听不见儿子的声音,她的身体已经变凉变僵,可她仿佛又听到了,双目竟渐渐合上了。
这是他第二次面对亲人的死去。他爹被处决时,他只是觉着栽面,并没怎么当回事,一门心思在他那群哥们儿中鬼混,只是对再也不能跟爹一块坐吉普车兜风多少有点遗憾。那个专横跋扈的爹除了教会他抽烟,喝酒,没给他留下什么值得追忆的东西。母亲的死却使他悲痛万分。在这世上,妈就只宝柱这一个亲人,而他,也只有妈最疼他。他知道自己不是妈的骨血,为此,他恨过她,也恨过那对把自己遗弃了的亲生父母。然而当他一点点从那个混沌的世界中拔出腿来时,他却越来越珍惜妈对他的疼爱。尤其,这几个月,当他遭白眼落聘时;当他挑起大旗在建华的激励下成立起“陈宝柱突击队”时;母亲平时那些絮絮叨叨的、听不入耳的话却常常在耳边响起,他后悔自己平时骄横,后悔不听母亲的话,才落到这个地步。这种悔恨心情甚至在监狱里他也不曾有过。关在大墙里面的他,是沦落到底而不知耻的他;在工地上的他,是视无能落后为羞的他。这两个他之间,是一个多么遥远的距离。
为了争这口气,他和十几个哥们儿,付出了自己大量的汗水和力气,也得到了他从来没得到过的东西。当他在寒风和酷暑之中和哥们儿一起上完最后一车混凝土收工回棚的路上,当他听到那些原先不屑于理睬他们的人夸奖他们时,当他代表大伙领取到全施工队的最高月奖金,他的心里就会涌起一种复杂的感情。活了二十多年,他从来没有这样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的尊严和价值,也从没有像如今这样把荣辱看得那么至关重要。他渴望着将来把立功受奖的奖状拿回去给母亲看一看,也想推着母亲到他亲手修建的桥上走一走,他想让妈知道:她的宝柱出息了。
然而,母亲没有等到这一天。
陈宝柱轻轻地把布包放在地上,打开。
里面端端正正地放着母亲的骨灰盒,一个雕刻精细,做工考究的檀木骨灰盒。这本是专门供给高级人士使用的,不卖给一般市民。陈宝柱火了,人他妈的死了,还分什么高级低级!他掏出这几个月积蓄的全部奖金和工资,放在柜台上:“我就要买这个高级的!我娘她受了一辈子罪,死了,我这当儿子的怎么也得让她住得好点。”经理为难了:“这上面有规定的,得有证明。”
“什么证明?我没有!我妈就我一个当架桥工的儿子,咱们是平民百姓。”陈宝柱气得牙咬得发响,语气尽量平缓,但还露出了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