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带着一股寒意,显得格外静寂。屋外树梢不时传来轻微的飒飒声,有如女人裙裾的窸窣,有如无数个手指轻轻弹拨着阎鸿唤思绪的琴弦,搅动着他心底的波澜。
他开了整整一天的会。
上午是视察少年儿童活动中心,在已规划好的空地上召开的现场会。下午通过光明桥的规划设计方案,和商委研究市民冬菜和蛋供应问题。一连大小三个会议,每个会议,他都是主角,一天下来,他感到口干舌燥,精疲力竭。
这会儿,他靠在椅背上,喝一口素娟为他煨的银耳汤,觉得甘美甜润,凉爽利口,嗓子里好过多了。
他想起了徐力里。这一段时间,他的脑子被他的城市所占满,几乎忘记了她,可今天下午的会,又把她清晰地显现在他面前。
光明桥将坐落在已经拆迁完毕的普店街西段,是整体规划中最大的一座立体交叉桥。规划设计方案拿出了三四个都没有通过,不是造型结构一般化,就是占地过大,耗资过多。光明桥的规划方案成了全线工程的燃眉之急。
“一定要设计出一座造价低,造型独特新颖,美观而又有气势的立交桥。”他曾下了指示。
今天,随着普店街拆除、平整完工,设计方案终于拿出来了。他请来了国家建委的领导,国内著名的建筑专家一起“三堂会审”。
大胆的想象,奇特的构思,精巧而又合理的设计,把苜蓿叶式及定向立交的匝道联结方式组合起来,利用空间的高低错落只设计两层式,桥面高度低,高架桥长度短,整个外形像一朵美丽的花。在座的人为之一震。前些日子,当一个个方案被否定的时候,很多人为市长揪着心,为主管设计的柳副市长捏把汗。现在,果然想出个宝贝,这是一座具有中国建筑风格和工艺特点的立交桥,具有工程功能全、占地少,省资金等优点而又造型别具一格,国内外都没有的超水平的设计方案。
柳若晨由于高度紧张,额头上的汗水和由于激动流下的泪水融合到一起,他摘下眼镜擦拭着。
“设计者是谁?”
“设计者来了没有?”
人们在问,柳副市长沉默不语。
会议结束了,老建筑专家走到柳若晨面前,老人很想见见这位设计者。
“她在医院里。”柳若晨抱歉而又艰难地,“不能来了。”
“她叫什么名字?”老专家问,“哪个单位的?”
“徐力里,市政工程局的总工程师。”
全场愕然无语。接着大家又几乎同时从愕然中醒来,大家要去看看她。
“对不起。”柳若晨阻止大家,“她需要安静……请大家理解和尊重她的要求。”
阎鸿唤和大家一样,为柳若晨说出的名字而震惊。他没有说话。
他万万没有想到徐力里在她设计的凤凰桥方案被否定之后,以重病的身躯又向这座最大最复杂、要求最苛刻的立交桥设计进军了。她就不怕再失败吗?他的眼睛湿润了。
与会者散去了,阎鸿唤叫住柳若晨:“她的病情怎样?”最近,他几乎没问起过她。
“不会有多少时间了。”柳若晨凄凉地回答,“最多,最多也许只有两三天。”
“什么?”他激动地扳住柳若晨的肩膀,“我和你一起去看看她。”
“不用了。她现在没有这个愿望。”柳若晨神情冷漠。
阎鸿唤的手从柳若晨肩上滑落下来,心如乱麻。
他至今没有去看过她,他怕面对她,一个至今仍苦苦爱着他的女性。他有着向世界挑战的智慧和勇气,偏偏在她的面前不知所措,况且,他无法解释她的凤凰立交桥方案为什么被否决。现在,“最多还有两三天”这个断言,使他的心震颤了,对于只有四十八年的人生来说,最后的两三天,每个小时都要用黄金来计算,一个生命已走到尽头的人,却设计出这座光明桥。
此刻,阎鸿唤觉得自己心神不定,脑子里怎么也摆脱不掉那种强烈刺激,两三天,两天,一天半,一天……他觉得时间在飞速流逝,死亡在走向徐力里,他没有具有神力的手,无法阻挡时间的脚步向前迈进。时间,它给人以生命也把人推向死亡。如果世界上有一种东西最慷慨无私,那就是它;如果世界上有一种东西最吝啬无情,那也是它。他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巨大失落感。
面前案几上摆着一叠急需处理的文件,现在该是工作的时间了,每天夜里十点到第二天凌晨一点,他都要伏案工作三个小时,批阅文件,审改明天的讲话稿,翻阅各大报纸,读一点书,考虑下一步的工作……这三个小时,对他来说容量极大,十分宝贵。他从不轻易让任何人、任何非工作方面的事干扰、占用这三个小时。他有过彻夜不眠,还没有过白白空耗。今天,他却无论如何不能把自己的精力集中起来。坐在办公桌前,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