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三月初七那天夜里,同朋友们结束了在李十娘家的饮宴,回到冒襄下榻的河房之后,才第一次听说有人试图替阮大铖翻案的。
当时,他是那样的吃惊和愤怒。他不仅完全同意社友们认为这桩阴谋的主角是几社的分析,而且拍案而起,主张立即前往松江,向几社之徒大兴问罪之师。只是由于陈贞慧力主持重,再三劝说,他才勉强忍了下来。按照陈贞慧的计划,他们当然决不放过几社那伙败类。但是,考虑到自从前些日子,在争当大会主盟的角逐中失败以来,自己这一派人的影响力已大为削弱,加上另一个主盟者郑元勋看来又已经同几社的人穿上了连裆裤,光凭自己这么几个人,到时也许控制不了局势。为稳妥起见,还必须去请一两位德高望重的东林元老出来压阵。这一点,黄宗羲也是同意的。然而,在讨论到究竟请谁出面的时候,他却同大家发生了争执。他提出钱谦益就住在常熟,与苏州近在咫尺,不妨请他出面;但是多数人不赞成,而主张到金坛去请周镳、周钟兄弟。本来,周氏兄弟都是士林中声誉卓著的人物,又是坚决的反阮派,请他们出面也未尝不可:但是吴应箕等人却因此而排斥钱谦益,把他说成似乎是不可信赖的。这一点,却大大激怒了黄宗羲。他不能容忍任何人藐视和诋毁钱谦益,尤其不相信吴应箕所说的,钱谦益似乎也主张宽纵阉党的传闻,因此当场就同他们争吵起来。偏偏对方人多,特别是侯方域和顾杲,说话又尖又损,黄宗羲只有一张嘴巴,争他们不过。他一怒之下,便声言不同他们一道上虎丘。后来,亏得陈贞慧、梅朗中、张自烈几个竭力劝解,又同意黄宗羲上常熟去把钱谦益也请来,才把这场风波好歹平息下去。
现在,陈贞慧和顾杲到金坛去了,冒襄经过大家劝说,也同意参加大会,但又说有事要办,必须先上常州,独自走了。剩下黄宗羲跟着吴应箕、侯方域、梅朗中、张自烈几个,提前到了苏州,住进皋桥往东不远、一位名叫钱禧的社友家里,打算一边观察动静,一边预做准备。不过,黄宗羲仍然一心想着到常熟去访钱谦益,而且由于想到很快就会同这位老世伯相见,他的心情甚至变得更热切了。
说到黄宗羲同钱谦益的关系,确实与一般人不同。这不仅因为黄宗羲的父亲黄尊素与钱谦益当年同属东林,两家本来就有交情;而且还由于黄尊素被阉党迫害致死后,钱谦益对这位故人之子,多年来一直十分关怀照顾。他看见黄宗羲生活拮据,常常给予资助不必说,还特意把黄宗羲请到常熟家里去住下,将全部藏书向他敞开,让他潜心攻读,同他一道讨论切磋。钱谦益的文章学问,黄宗羲自然是十分敬佩;而黄宗羲的饱学深思,见解不凡,也常常使钱谦益大为惊异,于是又不遗余力地向别人推奖揄扬。因为这些缘故,黄宗羲对这位老世伯一直十分感激,把钱谦益当做前辈知己。虽然他早就拜了著名大儒刘宗周为师,但比较起来,博学多才、思想灵活、不拘一格的钱谦益却另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使黄宗羲不由自主地对他怀有一种亲近的依恋之情。事实上,在黄宗羲看来,钱谦益作为当年身受迫害的东林元老,无论是就对阉党的仇恨而言,还是就目前在士林中的威望影响而言,周镳、周钟兄弟都无法与之相比。任凭几社那伙人再嚣张跋扈、再善于蛊惑人心,到时只要钱谦益出面说上一句话,他们的阴谋就一定不能得逞。
这一点,恐怕周氏兄弟还未必能做到。
“哦,无论如何,我得赶紧到常熟去,越快越好!”他在心里这样催促自己,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脚步也迈得更快了。
这样一直走到吴趋坊。这一带是书坊萃集的地方,大大小小的铺子很是不少。
过去黄宗羲到苏州,总要上这儿来转一转,所以并不生疏。不过,现在黄宗羲到这儿来,却不是为了买书,相反是打算把手头一套宋版《潜虚衍义》设法抵押出去。
因为他已经有两年多没见钱谦益了,这一次上常熟,不管怎么说,总得办点礼物。
但眼下他已经是囊空如洗,别说办礼,几乎连回家的旅费都颇费踌躇。照理说,他也不该弄到这样子,仅仅半个月前,身上还带着五六十两银子。谁知碰上了陈贞慧、吴应箕这伙朋友,三天两日不是饮酒,就是访妓。虽说自有冒襄、陈贞慧这些阔气的公子哥儿做东,可自己也不好意思天天白吃,偶尔也要还上一席两席。这么一松手,转眼工夫就把钱花个精光。自然,他还有一班朋友,但为着请钱谦益出面的事,刚刚同他大吵了一场,现在又低声下气地伸手借钱,黄宗羲无论如何也放不下这个面子。想来想去,最后才想到这部《潜虚衍义》上。这部书半个月前闹了一场风波。后来黄宗羲到底舍不得,把它送到裱褙店去,经过那里的老师傅仔细地漂洗、修补,重新装裱,居然奇迹般地大体恢复了原貌。这是目前黄宗羲手头惟一还值点钱的东西,他虽然十二分舍不得,也只好狠狠心暂时押出去。这件事,本来派黄安办就成,可是黄安来了一趟,回去说书坊的老板们刁滑得紧,明明值十六两银子的书,他们竟然只肯出三两四两,最通融的一个也只出到七两。黄宗羲又气又急,把书童骂了一顿,说他不中用,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但骂归骂,到头来,却还得亲自出马。
“无论如何,这套书是十六两买来的,我就得押回十六两!”黄宗羲执拗地想,挥手赶开几个围上来讨钱的小乞丐,又侧身让过了一队扛着棺材号哭而过的送丧行列,这才踏进大来堂书坊的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