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商货初到,他也照例宰鸡开宴,招妓演戏,殷勤招待。及至商货入了他仓里,他便任意把持,私行取用自不必说,还每每压住商货,不与你觅主批卖。弄得我们客商,常有坐守数月一年,货物仍未能脱手的。相公试想,我们做行商的,哪一个不把性命全押在这行情涨落上?被他这样一压,好端端的热货,便成了冷货。
这不是要了命么!?
“噢?商货跌价,牙行又有何好处?”
“自然也无好处,只是他一味招揽,自己做不来,又不许我们自行批卖。到了货贱时,他便愈加压住不发,却照旧向我们收取仓租牙用。我们这些客商,财雄势大的也有,总是小本经纪为多,哪里受得起他这等簸弄!刚才这个马小舍,便是被他压了九个月,其间催问了无数次,反遭他奚落抢白,一时想不开,便发起疯癫来。
如今一见生人,就以为是官府衙门来的。唉,瞧他那样子也着实可怜!”
黄宗羲平日,对于牙行凭借官府势力欺压客商的劣迹,亦时有所闻。不过,像这样把客商逼疯的,却是头一遭听说。他沉默了一阵,皱着眉毛问:“这位马兄既遭此不幸,何以不早日将他送回家乡将息料理?
也免得他家人悬望。“
毕石湖点点头:“黄相公所言甚是,便是小老也意欲尽早送他归去。只是眼下尚有用得着他处,所以才留下再住数日。”
“啊,一个疯癫之人,尚有何用处?”
毕石湖没有立即回答。他那谦恭随和的脸变得有点阴沉,一双眼睛却异样地亮起来。他瞧了瞧黄宗羲,从紧抿着的嘴唇里吐出三个字:“打官司!”
“噢?”
“马小舍被他们逼成疯癫,这事我们浙东客商都气忿不过,俱说如今不比往日,既已立了馆,就不能再受他欺压。决意联起手来,同他斗一斗。定要牙行为这事向我会馆赔礼认错;马小舍一应商货损失、汤药使费,得由牙行赔偿;今后我浙东商货到行,均须及时批卖,不得任意稽延。否则,今后一应货物,会馆俱自行觅主发卖,再不经他牙行!”
“这——固然甚好,只是那牙行怕未必便肯?”
“他自然不肯。刚才,还来了三个人上门吵闹。不过,我们已经算计定了,拼着花他一笔银子,把本地几个有力的乡绅请出来主持公道;何况,官府庇护牙行,也不外得了他的使费,只要肯花银子,不难买他一个秉公而断!”
黄宗羲想了一下,点点头说:“牙行欺人太甚,不妨与他斗一斗!”他抬起头,奋然道,“小生不才,亦愿为乡里略尽绵保在下如今便要到常熟去谒见钱牧斋老先生。钱老先生德高望重,在此间极有力量,若得他一纸关照,不愁官府不秉公审处。这一封书,小生自问还求得来!”
毕石湖一听,喜出望外,连忙站起来,深深作下揖去,说:“若得黄相公援手,正是小人们之大幸!只是劳动不当。”又问:“黄相公所言的这位钱老先生,不知可是曾任礼部右堂的钱大人么?”
“正是。”
“哦!那么,好教相公得知,钱大人眼下不在常熟,他已来姑苏。昨日,小人亦央人引见,前往叩拜,只是钱大人事忙……”“你说什么?”黄宗羲的眼睛顿时睁大了,“牧老已来姑苏?他、他现在何处?”
“就下榻在离此不远的徐氏东园。”
黄宗羲“氨了一声,顿时笑逐颜开。他站起来,向主人深深一揖,说:“既然如此,小生这便告辞。不过,尚有一事相求……”他正想把借钱的事提出来,然而,就在这时,只听大门外蓦地响起一阵呼喊,接着,两个仆人跌跌撞撞地奔了进来,一见毕石湖,就惊慌地说:“老、老爹,不好了,打、打进来了!”
黄宗羲和毕石湖都吓了一跳,同时问:“谁打来了?”
“牙、牙行的人!”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乒乒乓乓地乱打乱砸起来,几个声音在狂叫:“踏平了他!”
“叫他神气!”
“砸、砸!狠砸!”
黄宗羲毫无思想准备,不禁惊得倒退几步,愕然地朝外张望。
倒是毕石湖显得比较镇定,他皱起眉毛,果断地一挥手:“关上二门!”随即冲上前去,同仆人们一齐动手,把沉重的二门用力关上。
当他们刚刚上好门闩,进攻者已经在外面把门扇撞得“咚咚”直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