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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7  ★★★收藏章节〗〖手机版

金三却分明松了一口气:“好,有钱老爷担保,在下就放心了!”

他爽快地说,随即满脸堆笑地拱着手,“钱老爷,在下金三,您老什么时候进京,派人呼唤一声,在下便立即过来侍候您老人家——刚才的事儿,请您老千万包涵着点,金三有天大的胆,也不敢骚扰进香,触怒神明!你老不信?这可是真的!

将来国丈大人跟前,还仰仗您老多多周全哩!哈哈!真的,您老大人别生小人气……”他哕哕嗦嗦地说着,看见钱谦益呆呆地一言不发,他就立即闭了嘴,回头招呼衙役,迅速地退出去了。

周围默默地瞧着的香客们,直到这会儿,悬在半空的一颗心才算着了地。他们开始嗡嗡地交谈着,移动着脚步,叹息、摇头,同时,纷纷向钱谦益投来感激和敬重的目光。

茂林长老合十低眉,念一声“阿弥陀佛”,然后走上来,朝钱谦益深深打了一个问讯。

“多承檀越庇护敝寺,贫僧感激不尽!此处非说话之所,请人方丈奉茶。”

钱谦益没有做声。不知为什么,现在他忽然觉得,茂林那恭敬虔诚的声音里,似乎有一种乖巧的、愚弄的意味。他不由得投去冷冷的一瞥,随即摇摇手,领着小厮一言不发地朝山门外走去。

“相公,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可要着人去寻你了呢!”

当钱谦益回到东园,穿过楠木厅,走进他下榻的院落时,柳如是微笑着迎出来这样说。

“唔,有什么事么?”钱谦益步入起居室,把藜杖交给红情,漫不经心地问。

“自然有事,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呢!”柳如是轻快地走上来,一边帮他脱下外衣,一边说。

“什么事?”钱谦益仍旧沉着脸。

“你猜?”柳如是偏着头儿说,虽然她已经看出钱谦益心绪不佳,却依然想用这种方法逗他高兴。

“嗯,要不是挺要紧的,回头再说吧。”钱谦益的声调里透着烦躁。他离开柳如是,脚步有点蹒跚地朝小书斋走去。

柳如是呆了一下,把外衣交给红情,连忙跟上来:“怎么,哪儿不舒服?”她关切地问,伸手去探钱谦益的额角。

钱谦益摇摇头:“不是,我只觉得,嗯,有点乏了。”他说,慢慢走到一张罗汉榻前,坐了下来。

柳如是顿时忙碌起来。她敏捷地移过一床被褥,让钱谦益靠上,又弯腰替他脱去鞋子,把他的两条腿搬到榻上,然后回头叫:“红情,沏杯茶来!”

钱谦益点点头,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柳如是温暖柔软的手在他的前额、脸颊和心窝不停地探测着,抚摸着。这是一种亲切的、怜惜的、令人心神宁帖的接触。

钱谦益渐渐觉得轻松了一点。

又过了一会儿,他勉强睁开眼睛:

“你要说什么事?”

柳如是摇摇头。她从红情手里接过香茶,送到钱谦益唇边:“没什么打紧的事,回头再说吧!”

钱谦益费劲地支撑起身子,红情连忙走过来帮助他。钱谦益呷了两口茶,摇摇头,表示不要了,随即又躺下去。

“那么,你们不必在这儿侍候了,我要静静躺会儿。”他说,重新闭上眼睛。

柳如是服侍他睡好,盖上被褥,又留神观察了片刻,估计确实不是病,这才直起腰来,把茶杯移放到钱谦益伸手够得着的地方,然后领着红情悄悄地退了出去。

钱谦益一动不动地躺着,他确实感到累了,不过头脑却十分清醒。他心情阴郁地回想着戒幢寺所经历的一幕,并且再一次想到:田弘遇这人实在不好惹,他仗着女儿得宠,一贯骄横弄权、贪赃枉法,不少朝中大臣都得仰仗他的鼻息。论威势,他还在周皇后的哥哥周奎之上。倘若他因此怀恨在心,有意跟自己为难,那么今后到了京里,自己的日子就会十分难过,弄不好还会有不测之祸。他越想越懊恼。为了摆脱这种困扰,他只好转而集中精神考虑起这一次的行动计划来。他隐约觉得一切都没有经过认真的推敲掂量,就匆忙草率地作出了决定,其实很不可靠。不过,到底怎么个不可靠,他此刻又说不上来。

房间里很寂静,静得连一点声音都没有。钱谦益虽然闭着眼睛,却分明感觉到窗上的湘妃竹帘子怎样一动不动地垂挂着,淡淡的帘影又怎样投在窗前的紫檀灵芝纹画案上。那案上压着一幅柳如是尚未完成的画——《耦耕堂读书图》。

耦耕堂是钱谦益在常熟城北郊的别墅拂水山庄里的一所山堂,榷论语》里“长沮、桀溺耦而耕”的句意,作为堂名。当年钱谦益眼见复官无望,便构筑耦耕堂,打算约他的老朋友程松圆来一起归隐读书。谁知程松圆到底没有来成,就病逝了。钱谦益此刻忽然想起来这件事,心中的感慨油然而生:是啊,人生但能饮酒读书,优游卒岁,也就大可满足了。终日栖栖皇皇,奔走钻营,空劳心力,实在是何苦来!接着,他又觉得其实连读书也是多余。像程松圆那样,读书一生,胸罗万卷,到头来仍不免于黄土白骨,与草木同朽!干脆如老子、庄子所主张的那样:绝圣弃智、浑沌无知、物我齐一,才是真正的彻底。

这样一想,钱谦益数日来的奔竞之心陡然大减,似乎这一次的图谋成功与否,都没有什么值得介怀了。不错,一切都是虚幻,什么富贵荣华、封妻荫子,无非是昙花一现,转眼成空!人生不过百年,实在不必为此自缚自苦,一切都听其自然好了。于是,他的情绪渐渐松弛下来,胸口也不再那么堵得慌。他的脑子渐渐变得迷糊,开始沉沉睡去……蓦地,他惊醒过来。他听见了一种细小的嗡嗡声,那是一只黄色的蜜蜂,不知什么时候闯到屋子里来,却找不到飞出去的路。它焦急地、不停地嗡嗡叫着,在屋子里打转,一会儿飞近卧榻,一会儿又飞开去。起初钱谦益还隐忍着,可是那蜂儿飞来飞去,末后竟然飞到他的鼻子尖上来,而且久久地盘旋着,不肯离开。它仿佛把钱谦益的胡子认做了草丛,而把他的两个鼻孔认做了蜂巢似的,大有在此落脚之意。钱谦益心里一急,猛地跳起来,大叫:“红情,红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