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节,正赶上相公出门了。情势又紧迫,才先让她进来了。
随后相公回来,本想告知,又碰上相公身子不适,就没敢……““胡说!”钱谦益猛地站起身,铁青着脸吼叫起来。他忍耐了许久,但是自己说一句,柳如是辩解一句,丝毫没有知错认错的意思。
而且说到后来,反而像是错在他这个一家之主不该出门,回来后又不该推说身子累乏,不询问清楚。一股受到冒犯的怒火陡地升腾起来,他终于爆发了:“你说的没有半句是实话!净拿些花言巧语来文饰狡辩!我们来姑苏不过两天,董小宛怎么知道来这儿找你?就算她是误打误撞,门公又怎么会让她进来?还有,我刚才是身子不适,可是这么大一件事,你就该立即告诉我,而你却乐得装聋作哑,一声不吭。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你眼中还有我这一家之主没有?“钱谦益一边吼叫,一边呼哧呼哧地喘气,黝黑的脸变得更黑,怒火从他的眼睛里可怕地喷射着。他的胡子向两旁张开,露出一排残缺不全的门牙。
柳如是呆住了。她没有料到钱谦益会生这么大的气。自从她进门以来半年多,钱谦益对她总是低声软语,曲意迁就,千方百计讨她的欢心。可是这一次却突然翻了脸,而且激烈之状非同一般。
不错,刚才她是隐瞒了一点实情:董小宛本来并不知道她住在这儿。只为这东园的门公,是董小宛的同乡近戚。小宛逃来找他庇护,恰好柳如是碰上了,一时动了昔日之情,才把小宛招进白石小筑里来。不过,眼下钱谦益正在气头上,柳如是担心这样解释,会更加火上添油,所以只好不做声。但她依然不太明白,何以为着这么点事,钱谦益竟至于大动肝火。这可完全不像他平日的处世风度。
“哼!”钱谦益冷笑着说,“你敢情是怕我知道之后,会把她撵出去吧?那么,我现在明白告诉你,我确实不许她留在这儿。你告诉她,让她快点走!”
“啊,为什么?”
“不为什么。总之,她必须赶快离开此地,越快越好!”
“可是,外面有人要抢她……”
“这我不管!”
柳如是的眉毛抖动了一下,看来也有点着恼了。可是,随即她就放弃了这种念头。她走上前去,开始迷人地笑着,扯着钱谦益的衣袖,摇摆着身子,用撒娇的口吻说:“我要你管,我要留下她,我要嘛!”
“不行!”钱谦益的口气斩钉截铁。
柳如是一怔,脸蛋涨得通红。她负气地摔开钱谦益的袖子:“我偏不去说,要去,你自己去!”
钱谦益瞧着柳如是,胡子动了动,想说句什么,可是他终于一跺脚,向外面叫:“红情,红情!”
柳如是急了,她慌忙赶上去,拦住钱谦益:“可是你让她到哪儿去?她刚刚死了亲娘,如今,她自己又病得腻腻歪歪的!”柳如是的口气简直是在哀求了。
钱谦益转动了一下眼睛,对于这个消息似乎感到意外。他停止了呼唤,转过身,慢慢地踱到画案前,对那幅尚未完成的《耦耕堂读书图》默默地瞧了片刻,然后没有瞧柳如是,也没有抬起头,用一种低沉而缓慢的声音说:“你要我怜悯她,那么有谁来怜悯我呢?……唉,你——还是让她走吧!”
柳如是睁大眼睛听着,似乎有点明白了。她静默下来,呆呆地坐到椅子上,不再提出异议。只是,她的鼻翼在掀动,愈来愈急促。
终于,她背过身去,轻轻地抽泣起来。……三“哼,只要有我黄宗羲在,断不容那伙败类的奸谋得逞,这是毫无疑问的!”
黄宗羲抿紧了稍稍向前突出的嘴唇。坚决地想。这时,他正走在苏州城西阊门内的大街上。他走得那样急,以致胳肢窝下挟着一个青布包袱、正从身后替他打着油纸伞的书童黄安都有点跟他不上。
绵密的春雨在无声地飘洒着,雨水浇湿了石子铺砌的路面,浇湿了街道两旁店铺的黑瓦顶,也浇湿了街上来来往往的油纸散斗等和轿顶,给本来就显得闷闷不乐的行人脸孔,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彩。这一场春雨,按说来得正是时候,要在以往,它至少能给忧惧不安的人心,多少注入一些温暖和希望。可是如今不行了。如今的苏州,这个江南首屈一指的商埠、丝织业的中心、大明帝国空前繁华的一个象征,经过多年来沉重的战费负担的消耗,以及去年夏秋之间那一场横扫三吴地区的大旱和蝗灾的袭击,终于彻底地衰落了,几乎成了一个乞丐塞途、饿殍载道的鬼蜮世界。仅仅在大半年前,那遍布全城的机房里,提花织机还一天到晚地轧轧作响,如今已经难得听到了。那纵横交错的水巷,昔日还飘荡着美妙的吴依软语和琵琶铮纵,如今已经被穷饿无计的呻吟愁叹和失去亲人的哀哀痛哭所代替。至于最热闹繁华的阊门一带,由于商船往来稀少,店铺纷纷闲歇,以往那种百货充盈、游人熙攘的景象也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少数的店铺还勉强支撑着门面,那景况也相当惨淡可怜了。只是由于最难熬的春荒已经过去,四乡涌来的饥民开始逐渐离开,加上盛传复社的相公们又要来参加虎丘大会,这对于正在饥寒中苦苦挣扎的市井小民来说,无论如何总是个碰运气、谋活路的机会,于是他们拼着一口气,又想方设法地积极活动起来,才使得萧条冷落的市面,多少恢复了一点活气。
不过,此刻黄宗羲却没有心思理会这些,因为最近以来复社内部所发生的事态是如此的严重,简直把他的全部思想都占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