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这三位族人一唱一和,郑元勋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他显然明白,要是坚持不肯应承的话,将会带来什么后果。但是如果应承……“超宗兄,你到底意下如何?”钱养先催问了。
郑元勋蓦地抬起头,意外地发现,钱谦益不知什么时候又走了出来,正站在屏门边上,一声不响地朝外注视。他刚刚进去时那种凌厉的、愤怒的神气已经看不见了,代之以焦急、担忧和期待的神情,甚至整个人也一下子显出了老态——微弓着腰,吃力地向前倾侧着右耳朵……“这个,这个……”郑元勋支吾地说。
“唉,莫非真的就是这等为难么?”陈在竹悲天悯人的声音响起来。
“哼,我平生最恨的,就是那种忘恩负义之辈!”一直阴沉着脸的钱曾突然开口了,“这种人,有求于人时就急巴巴地找上门来,反过来让他帮点忙,就半天也放不出一个屁!”
郑元勋拿着汗巾的手抖了一下,停住了。他抬头望了望,希望钱谦益对于手下人这种粗暴无礼的言辞有所干预。然而,令他失望的是,此刻的钱谦益不知是受到钱曾那句话的挑动,还是别有想法,他仍然保持着刚才的站立姿势,但是眼睛里却分明地闪烁着刻毒和冰冷的光芒……郑元勋心头一震,惶恐地低下头去。半晌,他终于咬咬牙,说:“好吧,既蒙老先生见爱,晚生从命就是!”
五
《潜虚衍义》的失窃,使黄宗羲懊恼得要死。要不是想到自己多少也有一点责任,他简直就会把黄安捆起来,狠狠揍上一顿。如今他已经落得书财两空,走投无路。不过,他仍然不打算转而向朋友们求助,也不肯放弃给钱谦益送一份礼物的计划。“无论如何,我绝不改变,绝不!”他想。昨天夜里,他倒背着手,在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苦苦思索了大半晚,终于又想出了一个办法。今天一早起来,他先把黄安反锁在屋子里,声明中午不给饭吃,要书童“枵腹思过”。然后自己就独自出门,打算到闾门外的浙东会馆去碰碰运气。
雨住了小半天,可是堆积着的云朵阴沉沉的,总不肯散。黄宗羲夹把油纸伞,穿过行人不多的大街,出了阊门,走到了一座石砌的拱桥上。这座横跨在护城河上的石桥,有着巨大的拱形环洞,哪怕是载重一二千石的粮船,都可以在它下面畅通无阻地来往。桥的右侧不远,是一个大码头,从那里有水路可以直通大运河。要是在以往,这一带总是泊满了大大小小的商船,熙攘繁忙的景象赛过庙会。可是如今却零落得很了。黄宗羲在桥上停了停,随即记起。
这桥上本来躺着一个面目黄肿的女孩,约莫有四五岁,身上一丝不挂,蓬头垢面,肮脏不堪,也不知是谁家丢弃的。前两天黄宗羲经过这里时曾看见过她,如今却不在了。“大概总算碰上好心人,给收留去了吧!”他想,打算继续走路。可是忽然,他又看见了那女孩,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移到桥头树下的垃圾堆里。
她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也不知是死是活,肚子胀得发亮,四肢却似乎开始腐烂,正在往外淌着脓水,一大群金头苍蝇嗡嗡嘤嘤地绕着她打转……黄宗羲心头一震,感到喉头作呕。他连忙别转脸,三步并作两步走下桥头,径直向左走去。
“唉,苍生涂炭,至于此极!可是几社那伙人却不思同命共济,救民于水火之中,反而想方设法去替阮胡子翻案,真是可恶可恨!
而定生他们现放着近在咫尺的钱牧斋不去请,却宁可绕道金坛去求周仲驭,也是毫无道理!八叻叩叵耄斐裳矍罢庾碌木鲂母罅恕?浙东会馆坐落在南濠,离桥头并不远。当黄宗羲来到那三扇装饰着砖雕的门前,向门公说明有事来访的时候,大门里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奔出来三个怒气冲天的汉子。为首一个,头戴瓦楞帽,身穿酱色绒衫的,一出门口就站住了。
他回过头,指着里面破口大骂说:
“什么狗屁会馆?才钻出裤裆几天?你识得大爷,大爷还不识得你哩!告诉你,大爷这里可是有苏州府发下的牙帖!你胆敢违抗,自有官府同你区处!”
他接着又骂了一些粗鄙难听的话。看见会馆内始终静悄悄的,没有人出来招架,才气昂昂地领着手下人走了。
黄宗羲暗暗纳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估计不外是牛意卜的争执,也就不再理会。等会馆的掌事人迎出来,他就堆起笑容,上前相见。
会馆的掌事人姓毕,名石湖,是位谦和中透着精明的中年商人。他见黄宗羲既是位在学的相公,又是浙东同乡,便分外殷勤恭敬。他把客人迎到堂上,重新行礼。
等黄宗羲在上首的交椅坐定之后,他不敢也坐椅子,扯了张四开光坐墩在下面相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