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过脸,斜瞅着郑元勋:“嗯,学生记得两年前,超宗兄送来的那些《黄牡丹诗》中,好像有这么几句?”
“啊,老先生还记得?”郑元勋的脑门发亮了。提起两年前的《黄牡丹诗》,那可是郑元勋平生第一件得意的豪举。当时,在扬州他家的影园内,开了一株极罕见的黄牡丹,一丛五朵,朵朵大如海碗,复瓣繁蕊,奇丽异常,见者无不啧啧称羡。
郑元勋一时动兴,决定大排筵席,招请四方名士,饮宴赏花,拈韵赋诗。并事先宣布:夺魁者以金杯一双为酬。到时果然宾客云集,着实热闹风光了一常那批诗,后来就送到常熟,请钱谦益评定。结果广东举人黎遂球所作的十首七律名列第一。这件事,当时轰动远近,传为雅谈。而影园主人郑元勋的大名,也因此不胫而走,传遍了大江南北……“那一次,全仗老先生俯允主持,遂使荒园雅集,顿增光仪。岂惟黎美周因之声价十倍,便是晚辈也叨光不浅哩!”郑元勋感激地说。
“区区微劳,何足挂齿!”钱谦益摆摆手,示意客人重新坐下。
停了一停,他忽然微笑说:“倒是今日之事,学生却要仰仗超宗兄的大力哩!”
“岂敢,但请老先生主持大局,晚生愿供驱策!”
“不,”钱谦益摇摇头,“学生确实要仰仗吾兄!此次学生来姑苏,尚有其他要事,三月二十八,是无法分身赴会了。不过,有兄为我主持一切,学生甚为放心!”
郑元勋仿佛没有听清:“老先生是说、是说,要晚生主……主……”“不错!”钱谦益的口气很郑重,他停止了转动念珠,“一客不烦二主。此次大会,兄已执其牛耳,就请一并代学生主持此事,正是两全其美。”
郑元勋大吃一惊地噎住了。一种错愕、胆怯、怀疑的神情从他那滚圆的脸上显露出来。他嗫嚅地说:“多、多谢老先生见爱,只怕晚生驽钝下材,难、难以当……当此重任。”
“兄何必过谦!学生既以此为大事,自不欲见其功败垂成。若非深知我兄足副此任,学生也不会贸然相托。况且在竹、养先,还有遵王——”他指一指那位名叫钱曾的青年儒生,“到时都要上虎丘去,他们自会全力襄助足下。”
“只是,只是晚生确实自问无能当此重托,还请前辈另委贤能,晚生愿竭尽绵薄,促其成功。”郑元勋极力推托,由于惊惶,也由于着急,额上冒出了星星汗珠子。
钱谦益沉下了脸:“啊,莫非超宗兄竞如此见弃?老夫废置多年,昏庸老迈,自知不足以动兄台之心,难道兄台也不以社稷苍生为念么?”
郑元勋的眉毛抖动了一下,飞快地瞥了一眼钱谦益:“啊,不敢,不是的……”他畏惧地说。
“那么——”
“呃、呃,实、实在……晚生实在是自知无能,难、难当此重托……”郑元勋掏出一条汗巾,擦着脑门上的汗,抱愧地低下头去。
看见对方如此推托,钱谦益很不高兴。他是这样看的:郑元勋之所以对开脱阮大铖一事表现得颇为热心,无非是想巴结讨好他钱谦益,指望钱谦益将来复职升迁时,能够提携他一把。不错,对在这件事上出过力的人,钱谦益自然不会忘记。不过,既然如此,那就得服从指派,舍得付出代价。这也如同合伙做生意一样,本钱下得愈多的,到头来分得的一份红利才会愈大。然而眼前这位郑大名士,却刁滑得紧,既想图大利,又怕亏本钱。“哼,亏你开头说得好听,一见了真章儿就忙着往后躲。莫非指望我钱某人自个儿拿这把老骨头去拼,好让你们跟着捡现成不成?”
钱谦益越想越恼火,他一声不响地站起来,沉着脸,气呼呼地走进屏门后面去了。
这一着显然大出郑元勋的意料。他吃惊地站起身,双手做出挽留的姿势,可是又不敢叫出声来,只是用惶急的眼光,求援似地‘瞧着在座的三位钱氏族人。
但是这会儿,那三位族人却变得像泥胎木偶似的,全都脸色阴沉地坐着,一声不响。
郑元勋不由得怔住了。渐渐地,他那张滚圆的脸孔由红转白、由白转青。他动了动嘴巴,想说句什么,到底没有说出来,只是呆呆地坐了下去。
看见他这个样子,钱氏三位族人互相递着眼色,又故意挨延了一阵,钱养先才站起来。
“哎,超宗兄,你这是怎么啦?”他走过去,拍着郑元勋的肩膀,“在扬州,我们不是谈得好好儿的?——这次大会,你是主盟,由你出面主持,正是顺理成章,谁也替代不了的!”
陈在竹依旧是那副乐呵呵的样子:“莫急莫急,我算准超宗兄必定应允,只是他还得想想。这么件大事,难怪他要慎重。换了是我,也一样的!”他一边说,一边朝钱曾使着眼色,“遵王兄,你说是么?”
后者却鄙夷地“哼”了一声,算作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