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抬了抬眼皮,发现李宝站在花厅的门口,“嗯,他说什么?谁来求见?”
他迟钝地想。蓦地,他回过神来,心中一惊。
“啊,来、来了、来了多少人?”他失态地站起来问。
“回老爷,只是黄相公一位,并无别人。”李宝回答,有点奇怪地瞧了主人一眼,随即把拜帖递过来。
“什么?”钱谦益急躁地侧着耳朵。
李宝把刚才的话又大声重复了一遍。
“哼,传个话都不清楚,嗡嗡嗡就像蚊子叫!”钱谦益悻悻地呵斥说。弄清楚并不是吴应箕、陈贞慧全伙上门来,他松了一口气,这才瞧一瞧拜帖。的确,如果在这个时候走漏了风声,被对方找上门来同自己吵闹,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不过,虽然如此,钱谦益仍旧怀疑黄宗羲是被对手们派来刺探动静的。他离开座位,一声不响地在室内来回走了片刻,立住脚,瞅了瞅已经停止了谈话,正在一齐望着他的几个心腹,用犹疑不决的口气说:“请黄相公外堂奉茶,我随后便来。”
等李宝答应着退出去之后,钱谦益又皱着眉头,寻思了一下,这才吩咐陈在竹等陪着客人,他自己出了门,慢慢向楠木厅行去。
“……嗯,他若不是来刺探我的便罢,他若真的为此而来,我就干脆给他个矢口否认,看他能奈我何!哼哼,对了,我正愁不清楚他们的动静,趁此机会倒可以反过来摸摸底细哩!”当钱谦益隔着楠木厅的窗棂,望见黄宗羲那熟悉的背影时,他终于暗暗拿定了主意。
钱谦益的这种想法,黄宗羲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刚刚在浙东会馆里碰上一场争斗,激于义愤,打算冒险去见那伙暴徒,面斥其非,被会馆的人竭力劝祝幸而,在最后一刻里,官府总算派来了衙役,才把暴行制止下来。不过,经过这一场破坏,会馆损失惨重,人心惶惶。黄宗羲犹豫了又犹豫,到底不好意思再开口借钱,只得匆匆告辞,赶到徐氏东园来。好在如今不是上常熟去,算不上专程拜谒,即使不送礼,也勉强说得过去。虽然如此,黄宗羲到底心中不安,总觉得有点对不起这位老世伯似的。
现在,黄宗羲听见了一种熟悉的脚步声。那是他在常熟半野堂读书期间听惯了的、沉稳而又略带几分拖沓的脚步声。他的心跳动了一下,迅速地转过身去。一刹那间,一种热烈的、狂喜的表情,从他那张清秀的小脸显现出来。他用闪闪发光的眼睛瞅着钱谦益,仿佛要拥抱他似的,急切地向前迎了两步,随即弯下膝盖,拜倒在地上。
“哎呀,贤侄!不必多礼,不必多礼!”钱谦益满面春风地迎上前,紧紧抓住黄宗羲的胳膊,用一种亲昵的、不拘形迹的动作,把他扶了起来。
“小侄不知世伯也在姑苏,拜望来迟,望祈恕罪!”黄宗羲拱着手说。他的小脸因为喜欢而发红,目不转睛地瞅着钱谦益。
钱谦益也在微笑着,不住地打量着眼前的世侄,发现黄宗羲除了脸上多了几分风尘之色外,体魄依旧是那般挺拔、健壮。发达的肌肉,从蓝布直裰的胸前、肩头凸现出来。一双秀气的眼睛里,仍旧闪烁着纯真、智慧的光芒。不知什么缘故,每当看到黄宗羲,钱谦益总是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拿他同自己的儿子孙爱相比,并且油然涌起感叹:我的儿子要是像他,该有多好!那样我就心满意足,把一切事业都托付给他,再用不着以垂老之身,还为着一顶劳什子乌纱而栖栖皇皇,虚耗心力了。
何况,他对我实际上又是这般亲近、依恋……此刻,这种感情又一次在钱谦益心中涌现了,而且比以往更加强烈,使他暂时忘记了从花厅出来一路上的种种疑虑和盘算,只感到由衷的喜悦,仿佛感情当中长期遭受簸弄、伤害的一角,忽然得着了抚慰似的。
“老伯,小侄此次出来,到处听闻老伯行将起复,入赞中枢,真乃令人惊喜不胜哩!”当最初一阵热烈的寒暄过去之后,黄宗羲在椅子上坐下,端起一杯茶,立刻又放下来,兴奋地说。
“噢?”钱谦益不在意地应了一声,仍旧不住眼地打量黄宗羲,并未从刚才的状态中摆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