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春圃道:“本来这种卡片是多余的。在抗战期间,我们还要什么排场?试用一张草纸,写着自己的名字,人家也不会见笑。”李南泉道:“我连草纸也不用。到什么地方,我也不用名片。”吴春圃笑道:“你节约得不彻底。我是任什么要报门而进的地方,我都不去。朋友介绍的地方,我的口就是名片。自我介绍,报告姓名,我就说口天吴,春夏秋冬的春,花圃的圃。山东济南府历城县人氏。”说着,他来了句戏词:“家住山东历城县。”李南泉笑道:“吴先生真是乐天派。”这时,吴家两个孩子,已经抬了那只木桶过去,原来里面装的是水。他就指着木桶道:“学校里的校工,这两个月又在怠工,不肯送水了。若是临时抓人送水,这价钱是可观的。为了和平抵抗,我就采取了甘地的精神,自己带了孩子们去舀水。除了孩子们的一小桶,我还自己提上两小壶。这样,我一天有三四次跑,就连煮饭和洗衣服的水都有了。这也可以说斯文扫地之一。”李南泉笑道:“老兄,你这精神是够伟大,我非常之佩服。不过身体是太苦了。我们耍笔杆儿的,根本就没有力气可言,再加上营养不够。这条身子,就有点支持不住,若是再找些柴米油盐的事,加重我们这条身子的疲劳负担,来个竭泽而渔的手腕,把这条身子弄得油干火净,将来抗战结束,连回家的一条穷命都没有了,这是不是合算,也很可考虑吧?”
吴先生笑道:“人身是贱骨头,越磨炼他就越结实。水呢,倒不要紧,这两天的校米没有发下来,我全是在朋友家里借米来吃。谁家有富余的米?老借人家的米,这也不是办法。”说着,他家的两个孩子,全走了过来,每个人提着一瓦壶水走了。吴先生也不拦他们,继续向李南泉说话。他笑道:“我不怕饿,不怕渴,更不怕累,我就是不愿精神受痛苦。现在社会把我们当先生的人,看成什么材料了?什么都不给也罢了。瞧着我们穿了这一身破烂,好像我们身上有传染病,远远地离着我们。掏出钱来买东西,多还一声价钱,他脸上那分难看,就不能形容了。”说着,又唱了一句摇板:“好汉无钱到处难。”他唱时,还摇着脑袋。李南泉笑道:“吴先生今天和《卖马》干上了。”他笑道:“我现在还不是被困天堂县的秦叔宝吗?我正打算把我一套测量仪器卖了它。可是拿出来看看,我觉得仪器上画的每一个度数,都有我的心血在里面,实在舍不得……”他正要向下说,吴太太在身后插言道:“俺说,伲又拉呱拉上了。那一小桶带两壶水,够作什么用的,伲还去掮两桶水来是正理。站在这里念穷经,天上会掉下馅儿饼来咱过日子?”说时,她正用一只大竹筛子,端了平价米出来。米是黄黄的,谷子占有百分之二十的成分,掺杂在米里。她将两足青布褂子的袖口,卷得高高的,正是有个筛米的样子。
李南泉道:“吴太太还有这份能耐。”她两手端了筛子,站在廊沿下,伸手将筛子播弄着。那米在筛子里打着旋转,所有米里掺杂的谷子,都旋转到一处。然后她放下筛子,将那谷子抓起来,放到窗户台上。她笑答道:“俺哪里会这个。当年在济南的时候,也下乡去瞧过几次,看到庄稼人是这样筛,咱就学来了。学是学来了,也不过好玩,现在咱就用得着了。俺说,打日本鬼子,还有完没完啦?咱这苦哪年熬出头?”李南泉道:“这倒是件没法子答复的事。幸是吴太太有这种手艺,吃起饭来,不用挑谷子。我对于这事,都十分苦恼。带了谷子吃下去,怕得盲肠炎。要一面吃饭,一面挑谷子,把碗里谷子挑完,桌上的饭菜,完全凉了。这生活真没法子形容。可是也有人认为这日子是好过的,化妆的化妆,打牌的打牌。”他说到这里,那边路上,有人插言道:“李先生,不作兴这个样子,太太不在家,你就在邻居面前胡乱批评,这非常之不民主。”山溪那边,隔了一丛竹子,看不到人影。可是听那口音,知道是下江太太,这就笑道:“这是事实,也不算叛逆大众吧?”说到这里,下江太太由竹林子里出来了。她今天也换了一身装束。上面穿的是翻领子白衬衫,下面系一条黑绸短裙子,成了个女学生打扮。裙子下面光着两条腿,穿了白色皮鞋。而且她真能配合这装束,手里还拿了个大书包。李先生笑道:“下江太太,不,胡太太。你若是不嫌我冒昧的话,我有一个字的批评奉送。”下江太太站在路头上,向他望了笑道:“你就批评罢,我是愿意接受朋友的批评的。”李南泉道:“胡太太是到过北平的。北平人对于十分美好而又不是‘美好’可以形容的,叫着‘劲儿’。这‘劲儿’两个字拼音,念成一个字。现在对于胡太太这番装束,我也打算用这个‘劲儿’两个字来拼音,恭赞你一番。”下江太太笑得将身子一扭,将一个手指指了他,连连地指点了几下。李南泉道:“下来坐一会罢。”她笑道:“你太太不在家,叫我下来,这是什么意思?”她说着,只管拿起书包向李先生指点着。李南泉本来是一句客气话。经她这样一说,臊得满脸通红,捧着拳头,连连作揖道:“言重言重。”下江太太笑道:“盐重,多掺一点儿水罢。我要看牌去了。”说着,她也自行走去。吴太太在走廊上筛着米,低声问道:“这位太太,还上学念书哪?”李南泉笑道:“她有工夫还多摸两圈呢,念什么书。”说着把声音低了一低道:“这位太太满口新名词,却是识字无多,她认为这是生平莫大的憾事。真的要她补习补习,她又耐不下那个性子去。所以她兴来,就全身打扮女学生的装束,聊以解恨。”本来这种学生装束,还是战前高小和初中的学生打扮,大概她也最憧憬着这个时代,所以并不装出一个大学生的样子来。吴先生叹口气道:“这年头儿什么花样都有。”
甄先生在廊沿那头,笑着答道:“可不就是这样,这年头什么玩意儿都有,各位。看我在干什么!”李吴两个人看时,见他将一块擀面板放在凳子上。面板上堆了很多的干面粉。甄先生将一只矮竹凳子放在那面板面前。他俯了身子坐着,鼻梁上架起了大框眼镜,手上拿了个小镊子,只管在面板上钳了东西向地下扔。他这脚边上,有两只鸡,脖子一伸一缩,在地面上啄甄先生扔下来的东西。李南泉问道:“甄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两手取下鼻梁上的眼镜,放在面板上,然后叹口气笑道:“我这和吴太太用筛子筛米,有异曲同工之妙。我那机关在大轰炸以后,已经无法在重庆城里生存。前几天疏散到乡下去了。为了路远,我实在不能跟着去。自请放在遣散之列。于是机关里给了我两个月的遣散费和两个月应得的粮食。这粮食有米也有面。面本来坏。只为了日子多一点,既然有点气味,而且里面还生有虫子。让我把虫子在粉里和面,明知吃了也不会毒死人的,可是心理作用,作了任何面食,我都吃不下去。这粉里的虫子,我不知道有什么法子可以把它爬剔了出去。只得把粉给它分了开来,用手和镊子,双管齐下,把虫子挑选出来。好在这虫子是黑的,虽然它的体积小,可是用镊子一个个地摘出来,那事情实在是大大容易的。”吴春圃笑道:“此甄先生所以为南方人也。在我们北方人是认为没有什么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