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泉听了这声祷告,倒也吓了一跳。难道袁家出了什么乱子不成?怎么女主人半夜告天?这也许是一种秘密,不要看破人家的,于是将身子慢慢地向后退着,退到自己房子门口来。这算是大灾大难,已经熬过去了,屋子里的牌已经散场,屋子里亮起三四盏纸灯笼,太太们分别提着。因为除了打牌的人,还有看牌的,接人的,屋子里挤满了。下江太太首先提了灯笼出门,看到李南泉“哟”了一声道:“吓我一跳,门口站着一个大黑影子,原来是李先生给我们守卫。你真有那忍性,对着这样热闹的场面,你都不来看一盘。”李南泉笑道:“你们有你们的工作,我也有我的工作吧?招待简慢得很,对不起。”下江太太把手上的灯笼,提着高过了自己的头,向李先生脸上照着,笑道:“我要看看李先生这话,是不是由衷而言,若是俏皮着挖苦我们两句,我们受了。若是真话,我觉得今天是二十四分给面子,只要这样招待,我们可以常来。”白太太由后面出来,笑道:“别开玩笑了,你要把李先生气死。”李南泉道:“那也不至于。因为是各位太太都把我当一个疲劳轰炸的目标,那就是十分看得起我。石太太,你以为如何?”那位石正山夫人走在最后,却是默然,因之故意提名问她一声,免得把她冷落了。她道:“不能再打搅你了。明天到我家去开辟战场,我要翻本。李先生,不能不让你太太加入。没有她,这场面不精彩。”
李南泉笑道:“那倒是很好。我们这村子里各家草顶公馆,来个车轮大战。足可以热闹他十天半个月的了。”石太太一路走着,一路笑道:“我是新加入战团的单位,恐怕是不堪一击。不过我已经下了最大的决心,及时行乐,要快活大家快活,我不能让别人单独的快活。打麻将是家庭娱乐,这是正当的行为,那比讨小老婆的人犯着刑法,那就大为不同了。”她说到“讨小老婆”这句话,声音是特别的提高。当然,李先生知道她用意所在,不便在这时说什么话。可是隔壁邻居,却有人在黑暗中插言了:“好,要得嘛,就是这样办,明天我也加入战团。”这声高大而尖锐,是奚太太走出来说话。石太太听了有人帮腔,这就高兴了,站在高坡的行人路上,将白纸灯笼高高举起。笑道:“老奚,你还没有睡觉吗?不要这样。我们应该吃得饱,睡得着,满不在乎。要糟糕大家糟糕。要好好地干呢,我们自然也可以好好地搞。必须这样,我们才可以得到胜利。”说着,将举起来的纸灯笼,在暗空中晃动着。奚太太笑道:“路上是滑的,不要熄了灯摔上一跤呀,我们这条命,还得图着给人拼一拼呢!”李南泉听到,觉得这就不成话了。别人家里闹家务,是别人家里的事,尽管你有家务,也不可和人家的事混为一谈。正是这样想着呢,可是又出来一位搭腔的,袁太太在她后门口发出声音了。她说:“这叫长期抗战!”
奚太太笑道:“袁太太,你也加入我们的抗战集团吗?欢迎欢迎。”李南泉听了这话,心里想着,这是什么话?太太对付了丈夫,这叫抗战?他觉得这很不像话。就向屋子里退了去。李太太看见后面屋子里,还是灯火辉煌,留着打牌的痕迹。这就赶快跑到后面屋子里,把所有的灯烛都吹熄了。然后拿了一盒纸烟出来,高高地举着,向他笑道:“还有几支‘小大英’。”李南泉笑道:“这是作战剩余物资。应该减价出卖,要多少钱呢?”说着,就伸手到衣袋里去,把几张零票掏了出来,问道:“够不够呢?我就只有这一点钱。”李太太笑道:“你还是这样怨愤不平呢,我今天晚上也没有输钱。”李南泉道:“我也不是为了你输赢的问题。”李太太抽出一支纸烟来,递到李先生手上,又取出火柴来,站到他面前,给他点着烟。李南泉笑道:“这好像是我完全胜利了。不过前两小时,我那滋味也不大好受。”李太太笑道:“得了,不要再说了。再说就贫了。”李南泉笑道:“那我也无所谓,至多你加入石太太、奚太太那抗战团体。”李太太站着迟疑了一会子,脸色似乎有点不大好看。就扭转身去,向外叫着王嫂。王嫂来了,她笑道:“今天晚上夜太深了,房子不要收拾了,明天早上再……”李太太沉着脸子道:“你也和我别扭吗?我要戒赌了,打这鬼牌还不够受气的呢,至少我戒一个礼拜,戒三天也是好的。反正明天石家打牌我不去。”
李先生一看这情形,太太预备马上就开始抗战。这到底夜深了。夫妻一开火,就叫邻居们首先受到影响。他一声不言语,就缩到后面屋子睡觉去了。李太太第一次的精神战,就叫李先生宣告失败,她也是很得意。精神一松懈,让她感觉到了疲劳和饥饿,这就叫王嫂找了一壶水,泡了一碗冷饭吃。王嫂问她还吃不吃时,她笑道:“就剩了一点咸菜,这开水泡冷饭,还有什么滋味不成?我赢了钱就存不住,明天早上,我们上菜市去买点好菜打牙祭罢。”李先生在床上听了这话,心里想着,这是太太抗战胜利,明天吃凯旋酒。想到这里,觉得有趣,也就哈哈一笑。李太太在隔壁屋子里问道:“你睡在床上笑什么?”李南泉道:“我恭喜你胜利。但不知道你明天劳军,我这俘虏也有份没有?”李太太道:“你都睡觉了,还没有把这事丢开来哪?”李南泉道:“你赢了钱,你买肉吃,那是你的权利。我问一声,是不是有我一份,这也不见得就是失言吧?”李太太叹了口气道:“你别闹了。我再声明一句,不打这造孽的牌了。”李南泉笑道:“那好极了。从前有人戒赌,把指头砍了,作为纪念。可是指头还有布包扎着,又上赌场了。你当然不会砍掉半截指,不过你有任何纪念的表示,我都劝你不必。据我揣想,从这时起,你至多戒赌十二小时。”李太太道:“我争一口气至少也要戒赌十三小时。”李南泉道:“十三是个不祥的数词。再延长一小时,行不行呢?”
李太太道:“你不要讥笑我,戒不戒赌,那是我的自由。你这样说了……”她没说下这个结论,就听到王嫂在隔壁屋子里接嘴笑道:“撇脱一点,就是一个钟点也不戒。这是好耍的事嘛!有钱有工夫就赌,没得钱没得工夫就不赌。戒个啥子?”李氏夫妇都笑了。李先生知道这场争论,自己是完全的失败,也就不必再说什么了。一觉醒来,见窗户外面,阳光灿烂,天是大晴了。起床之后,见四围的青山,经过大雨二三十小时的洗濯[zhuó],大阳照得绿油油的。门前山溪里,山洪还留下一股清水,像一幅白布,在涧底下弯曲地流着,撞着石头或长草,发出泠泠澌澌之声。隔溪的那丛竹子,格外的挺直,那纷披的竹叶,上面不带一些灰尘,阳光照得发亮。有几只小鸟,在竹叶从里,吱吱乱叫,重庆的秋季,本来还是像夏天样热。甚至在秋日下走路,还比夏日晒人。这日上午,虽是天空晴朗,可是那东南风,由对面竹林子里吹了来,拂到人身上和人脸上,但觉凉飕飕的,非常舒服。他突然精神焕发,在走廊上来去缓步踱着,不免想到昨晚那篇榨油榨出来的寿序。心里默着将文字念了一遍,自摇了几下头,立刻走到那小屋子去,、将摆在桌上的文稿取了过来,三把两把,扯了个粉碎,一把捏着向字纸篓里丢了去。李太太在旁边看到,不免呆了,问道:“你还生气啦。你这撕的是那一百五十元支票呀。你和钱有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