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太太对于这个说法,非常之赞同。她拍了手道:“我就是这个见解。陈丝如烂草。我们这些衣服,老放在箱子里,不但是样子不入时,而且过久了,衣服也会烂了,再说,我们一年比一年老,等到抗战结束了,这些衣服,也许我们不能穿了。”李太太站在走廊中间,向两人看看,一位是红得像个红皮萝卜。一个周身蓝色,像只涂蓝油漆的自来水管子。便笑道:“你们还怕一年比一年老吗?我看起来如花似玉,还正在争奇斗艳的日子呢。你就看我们这位芳邻胸面前挂的花球罢。”说着,他向奚太太身上一指。原来草茉莉这种花,寿命非常之短。就是长在原枝上,它也只能维持一晚和一个早晨,现在把它摘下来,又用锅刷子上的竹丝给它穿编起更是不经事。奚太太要在街上表现这一身衣服,和李太太上了一趟菜市,在大太阳里一晒,花是萎了,颜色是退了,挂在胸前,像只旧了的胭脂扑儿,又像带红色的棉絮团子。这一指,把奚太太提醒了,低头看时,这花球实在不成样子,立刻把它扯着,丢到山沟里去。李太太笑道:“你这就不对了。凡是美人,都应该爱花。贾宝玉把花瓣送到清水沟里去。林黛玉都嫌他不仔细,得亲自把花埋了。你自己亲自佩戴的花球,又是亲手做的,你为什么扔了它?若是选举我们这村子里的皇后,就得在选票上扣你五分。美人的作风……”奚太太捏了个拳头,举将起来,笑道:“老李,你再把话幽默我,我就要揍你了。”袁太太从中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们都不爱美。”
李太太笑道:“我这话并不冤枉的。哪个女人都愿意自己作个美人。袁太太为什么发感慨?”她笑道:“说句现成的话,我们这是未能免俗。假如环境可以让我们不俗,我们也落得高雅些。”李太太因为要送菜篮子到厨房里去,却没有追问她环境为什么要她未能免俗。奚太太却引她为新同志,笑道:“袁太太,到我们家坐一会吗?我上次曾请教袁先生,供给我许多法律知识。我也希望你指示我一些法律上的问题。”袁太太一扭头道:“你不要听我们袁先生的话。他自然有一肚子法律知识。可是他这套法律,只能编成讲义,到学校里去教学生。你要他实际引用,那是一团糟。他自己就常常落到法律条文的圈子里去。”李南泉望了她道:“这话怎样解释?”袁太太顿了一顿,笑道:“我也没有法子解释。”她似乎觉得自己失言,拉了奚太太一只手道:“你到我们家去坐坐罢。我有话和你说。”奚太太很欢迎她这个约会。于是一胖一瘦,一红一蓝,两个典型式的太太携手而去。这时,袁家的孩子们,又在开留声机,而且还是那张唯一可听得出来的片子,《洋人大笑》。隔着山溪,发出那带沙沙的笑声,哈哈呵呵,闹成一片。这象征着孩子们必在高兴头上。于是走到廊子的尽头,向那边张望了去。见孩子们手—匕,有的拿着糯米糖,有的拿了把花生米,口里不停地咀嚼着。那个五岁的孩子向一个大孩子道:“我们明天还去打那个女人吗?打了回来,妈妈还给吃的。”
李南泉看了那孩子,将手招招,意思是想他们走了过来,好问他们是什么事高兴。那个吃米糖的孩子,将糖举了起来,向他撅了嘴道:“你想吃我的糖吗?我可不来。”李南泉笑道:“你不来就不来吧。你们到哪里去了?买了这些吃的回来。”那孩子道:“妈妈带我们去打那个骚女人。打赢了回来,我妈妈劳军。”李南泉道:“你们怎样打的?”小孩子笑道:“硬是打得热闹。我们把那屋子里的家私都打烂了,那个骚女人和爸爸都逃了。我拿了棍子,打烂桌上两只碗。我看到那桌上有几只碗,拿了棍子一扫。”说着,他将拿米糖的手,在栏杆上作个扫的姿势。这一下不小心,把手上的米糖,落到山沟里去了。他见这东西丢掉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袁太太在屋子里叫道:“你这是怎么回事?”说着,跑了出来。这时,她已不穿红绸衣服了,上身穿了件白布背心,下身穿了绿短裤衩。这在最热的天气,闲居家里的太太,这样的装束,也是常事,倒并没有什么奇怪。令人触目惊心的,却是她将两张纸,贴在胸前背后,上面写着“重庆”,并有三个阿拉伯数码——264。这分明是个运动员上运动场的姿势,为什么这样,这也是未能免俗吗?他正注意着,袁太太一抬头看到了隔溪有人,红了脸笑道:“奚太太高兴起来,要我跟她练运动,索性连运动衣都穿起来了。她说学什么就要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