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泉笑道:“事情也不是那样简单。例如你看到刘保长到方完长公馆里去伺候差事的那分辛苦,你看了一回,也就不想作保长了。”吴春圃道:“当然义务与权利相对等。不受那份罪,他太太哪里来的这分威风。”李南泉道:“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这位保长太太今天所享受的这分权利,并没有付出什么代价。我就是最好一个比例,点起菜油灯,搜索枯肠,在那里作谀墓式的文字。可是这边屋子里灯火辉煌……”李太太正提了一只菜篮子,由厨房那边出来,要上街去买菜。这就将提的空篮子使劲一摔,篮子在地面上打了几个滚。她沉着脸色道:“你又来了。”站着望了李先生。把眼睛瞪着。李南泉笑着鞠了躬道:“这算是我的错误,下不为例,好在我冒犯的话,还没有说出来,你总可以原谅。”说着,他就弯了腰把地面上那个菜篮子拾起,交到李太太手上。李太太当然不好意思再发脾气,脸色缓下来,低了声音道:“你这不叫成心吗?”这句话没有得到答复,隔壁邻居家里,有很尖锐的声音,叫着好:“要得!”同时“啪啪”地鼓了几下掌。原来是奚太太笑嘻嘻地站在她家屋檐下,向这里望着。她今天又穿了一套新装。上身穿的是蓝漏纱长衫。由白衬裙托着,这并没有什么稀奇。只是她胸襟前,挂了一个很大的鲜花球,直径够八九寸。那球是白色的茉莉花编扎的,在花中心,又用几朵红花作了红心。她手上拿了一把小花纸扇,上面带有蓝毛边,一开一展地在手上舞弄。
奚太太在发生家庭问题以后,就是三天一次新装,大家对于她这举动,也认为平常,并没有什么惊异。不过胸前面悬挂这样一个花球,却是奇迹。因为这山下虽然有个市集,不过是两条小街,究竟都是乡下气氛。买花球排子的,一星期难得有一两次,而且也不过是茉莉花的小蝴蝶儿,和白兰花两三朵的小花排子。像盘子大的花球,除了人家举行结婚仪式,新娘子定制,临时是买不到的。因之李太太向她招招手道:“过来让我看看,好大的花球。”奚太太笑道:“这是本店自造的,你看好不好。”说着,她摇了那柄花折扇,款步而来。到了面前,更看到她两耳朵上挂了两只蓝色的假宝石耳坠。脚下踏着蓝皮鞋。就是手摇的那柄花扇子,扇子边上,也围着蓝羽毛。这就笑道:“老奚太摩登了。记得战前的一二年,京沪作兴这么一个装束,由头到脚,全是这样一个颜色。不想这样的行头,你还保存着。”奚太太脸上表示了得意的样子,她微微地摇着头道:“别人逃难,连儿子女儿都不要,我是有用的东西,一点不失散,全数都带齐了的。”说着话她也走到了面前。这让李太太看清楚了。她胸前挂的那个花球,并不是用茉莉花编的。乃是这村子里人家的院坝里长的洗澡花。北方人叫着草茉莉。有些地方,叫着小喇叭花。这花最贱,每天就是黄昏时间,开这么两三个小时,是根本没人佩戴的东西。
李太太笑道:“你倒是会推陈出新的,居然把这洗澡花利用起来了。”奚太太笑道:“并不是我推陈出新。我见得这花颜色既好看,又有香气,只是开谢的时间短一点。就为大家所鄙视,这是太冤屈它了。无论什么东西,总要有人提倡才可以让人注意。例如陶渊明爱菊花,菊花就出名了。我当然算不了什么。若是自这时候开始,大家就一唱百和地玩起草茉莉来,不也是一桩雅事吗?我在南京穿这一身衣服的时候,我总在胸前面挂上一个大茉莉球。若是不挂一个白花球,这蓝色的衣服,就烘托不出来。这街上哪有这样巧就可以碰到卖花的贩子呢?我就把我墙脚下的草茉莉摘了百十朵,用细竹篾子代了钢丝做成圈圈,把这些新开的花一个一个连串地编起来,就成了个花球了。”李太太道:“这小竹丝倒是不容易找到的东西,你在哪里找来的这种珍品?莫不是锅刷子上撕下来的?”奚太太脸上一红,笑道:“那何至于?”李南泉哈哈笑道:“你别瞧我这口子,平常不说幽默话。说起幽默话来,还真是有点趣味。”李太太经他这样补叙一句,更是觉得不好意思,这就挽了奚太太一只手道:“走,我们一路上街去,你穿得这样漂亮,若不上街去露露,那也太委屈了这一身衣服。”奚太太笑道:“你还要幽默我吗?”李太太道:“不是我幽默你。我真有这个感想。我觉得我们下江装束,也该让抗战的后方人士见识见识,人家外国不还有时装展览会吗?”她说着,挽了奚太太就走。
吴春圃只是微笑,等奚太太走远了,他就叹口气道:“国家将亡,必有妖孽。”李南泉笑道:“我兄也是对人家不谅。在她现时的立场上,现在只要挽回丈夫的欢心,打倒对方的女人,什么手段都可以利用,而不必加以选择的。你看我们这位袁太太的表现,那不是更单刀直入吗?”另一位邻居甄子明先生,这时架上老花眼镜,正捧了一张英文报,坐在走廊檐下看,这就抬起头来笑道:“时局是这样紧张,生活是这样逼迫,弄点桃色新闻点缀点缀,也可以让人的呼吸轻松一下吧?”吴春圃道:“甄先生哪里找到了英文报?”甄子明道:“这是洋鬼子带来的香港报。虽然隔了一个星期了,这里面究竟有许多我们看不到的新闻。尤其是这样雪白的报纸,眼睛看了舒服之至,这些时重庆的报纸,更不像话,印报的纸,颜色像敬神的黄表,那还不去管它,印出来的字,反面的广告,透过正面的新闻。将报纸拿到手上还不许折叠,一折叠就没有法子展开来。看报,也就是看那几个大字标题吧?所以这份洋报纸,我是越看越有味,连广告我都全看过了。”李南泉道:“有什么新闻没有?”他道:“新闻不新鲜,这上面有一篇评论,他说,中国对日本的抗战,至少还要熬过五年。等到美国非打日本不可了,这才有希望。”吴春圃一摇头道:“还要等五年?谁受得了?若以我个人而论,再抗五个月我都受不了,今天的平价米,就只够一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