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太太那一队人马,似乎没有介意到别人的注意,浩浩荡荡,顺了大路走。这却看到这村子里的刘保长太太,很快地追了上去跑到袁太太面前,站着说了几句话,然后满脸笑容,向回路上走这村子里乡下人,照例叫她保长太太。可是避难到这村子里来的下江人,却瞧不起她。但她又很有些权势。地方上的事,非找保长不可,而保长又绝对服从她的话。因之太太们在玩笑中,又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她做“正保长”,把她丈夫贬成副的。她对于这个称呼,倒也满意。李太太就叫道:“正保长,请过来谈谈,我有话问你。”她很高兴地道:“你打听袁太太的事唆?你们下江人,发财容易,扯拐也容易。他们家扯拐,你不晓得?袁完长要是不发财的话,也不会跟太太扯拐。”她说着话向这里走。走到半路,对山顶上忽然大叫道:“是哪个?快滚下来。你再动一下,我把你送到局子里去。”山上也有人答话:“慢说这是巴县的公地,就是你家的私山,山上的野草,个个人都割得!”保长太太发出尖锐的声音骂道:“龟儿,你还嘴硬。老子做保长,门前的山草,都管不到吗?”说着,她在地面上拾起一块石头,向山上抛去。大家向对面山上看,原来有两个小伙子,弯腰拿着镰刀,在割山上的乱草。这些乱草,长有三尺多,乡下盖的草屋,都是把这草作材料。挑了去卖,一百捆扫帚大的草,可以卖到两升米的钱,所以,这不失为一种生产。
刘保长太太那一石头,当然是砸不着那山上割草的人。可是她驯练得有两条狗,当她发出尖锐的声音去骂人的时候,那两只狗一定奔到她身边来,听候调遣。她对着山上骂,又向山上抛着石头,这两条狗就知道她目的何在,汪汪地叫着,就向山顶上直奔。那两个割草的,第一是怕刘保长和他为难,第二怕这两条狗。只好扛了扁担,拿着镰刀,悄悄地走了。刘保长太太脸上,发出了笑容。她昂了头向山上骂道:“龟儿,怕你不走,我门口的小草,就不许人割。”她一面骂着,一面带了胜利的微笑,走到李太太面前来。李太太笑道:“正保长真有一点威风。刚才你找袁太太说话,又是什么公事?你说袁先生扯拐,他扯什么拐呢?”刘保长太太四围看了一下,笑道:“袁完长,弄了一个女人,租了房子住。这个女人的老板,是在学校里守门的。袁完长天天都在她家吃上午,一天有大半天在那里。不是猪肉,就是牛肉,天天同那个女人吃油大。袁太太打听得确实了,带着全家人去捉奸。”李南泉由屋子里跑出来问道:“这是真事?不至于吧?袁先生吸一支纸烟,都要剪成两半截,分两次过瘾,他也舍得这样浪费?”刘保长太太道:“他和我没得仇没得恨,我为啥子乱说他?袁太太托我打听这件事,我天天亲眼看到袁完长到那女人那里去。有得吃,有得穿,这女人好安逸。龟儿,上年和我扯皮,于今叫她晓得我老子的厉害!”
李南泉笑道:“原来你是对那女人取报复态度,可是你就没有想到这件事要连累着袁先生,你应当知道袁先生作过完长,将来他还会做完长,这次你得罪了他,下次你有事,找他帮忙的时候,你就要碰他的钉子了。”刘保长太太头一扭道:“难道袁完长不听太婆儿的话?袁太太叫我这样做,我就应当这样做。女人总要帮着女人嘛。”李南泉点点头笑道:“要得,这话我听得进。”于是向李太太道:“她也可以加入你们的集团了。当然,你们这里面,也少不了一名保长。”保长太太挺了胸脯子道:“那是当然。太太们有啥子事……”她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掉转身来,赶快就跑,口里大声吆喝道:“是哪个?在我这里打猪草,龟儿,你走不走?你不走,老子把你背篼都要撕烂来。”原来四川人养猪,除了喂它杂粮而外,大批的食料,还是山野里长的植物,大概没有毒性,而叶子长得粗大一点的植物,都在可用之列。农家的老弱,不问男女,每日背了一只竹片编扎的大背篼,手里拿了镰刀,四处去寻觅这种植物。这些野生的东西,不会有主人的,所以打猪草的人,他并不用征求人的同意。这时,有三个男孩子和两个女孩子,沿着人行路打猪草,穿过这村子,虽然保长太太在此,他们也未曾介意。刘保长之家,在村子中心,不免就割草割到他家门口了。
这位刘保长太太,认为这种情形,是犯了禁的,她一阵风地跑了过去,脚板和人行路上的石板,合着拍子,她口里骂道:“朗个的,没有了王法唆?你们打猪草,打到老子门前来,你不认得我是刘保长?”那打猪草的孩子里面,有一个瘌痢,他是个初生的犊儿,僵了颈脖子道:“哪里有女保长?你是保长,我也不怕。猪草也不是你蓄的,朗个是你的?打猪草也不是派款子,你管不到。”保长太太抢上前,先把他放在地上的背篼一脚踢着向山坡下滚去,直滚到山沟里去,骂道:“龟儿子,瞎了你的狗眼,你不认得老子?打了你,你就认得老子了。”说着,横出手掌去,就要扇他的大耳光。几个打猪草的孩子,首先跑了,这个癞痢头,势子孤了,也只好像那背篼似的,连跑带滚地到沟里躲去。刘保长太太两手叉了腰道:“龟儿子,你不认得老子,现在认得老子了吧?我认得你是抬滑竿老姜的儿子。二天修公路,老子就派你家两名夫子,你死瘌痢也逃不脱老子的手。你和老子扯皮,你会有相因占,那才是怪事!”村子里的人家,听到这番叫骂,都跑出来观望,见她获全胜,都有点不服。吴春圃先生将蒲扇拍了大腿,在走廊上缓缓踱着步子,笑道:“当保长有这样大的威风,将来胜利复员了,我也回山东老家当保长去,教书哪有保长这分权威呢?谁家门前的野草能够不许人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