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位邻居,老是如此,逢到一处,必须谈天。谈天无论是由什么问题谈起,必会谈到战争,谈到了战争,也就是谈到生活,谈到了战争,已是百感交集,可是总还要存个最后胜利必属于我的希望。及至谈生活问题,可就谁也没有了主意,只是发愁。结果,就谈得不欢而散。这时吴先生提到了平价米将完,大家对于米价之逐月涨价,都是极大的苦恼,也就跟着讨论下去。这时,隔溪人行路上,有几个挑箩担的人过去。有人叹气说:“下江人成千成万的进川,硬是把米吃贵了。”另一个道:“那还用说?四川人百万壮丁去脚底下,打了几年国仗。我们硬是合了啥子标语上的话,‘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那倒公道咯。格老子,没有钱的人,出了力还要出钱。有钱的人,不出钱,也不出力。”原先那个人道:“硬是这样。当绅粮的人,一年收几百担谷子,家里再没有人做官,硬是没得人敢惹他。谷子卖了钱,男的把皮鞋穿起来,洋装穿起,女的穿上旗袍,头发烫起,摩登儿红擦起,比上海来的下江人还要摩登,打国仗,关他们屁事。”这三个人说着话,慢慢走远,却让这三位教授听入了神。吴春圃点点头道:“这话非常公道,也十分现实,无可非议。”三个人继续地向这三人看去。这却有了新鲜事,把他们的目标移开,那袁太太带着一家人回来。小孩依然舞了棍子,口里唱着《义勇军进行曲》:“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
甄先生笑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好像是打架得胜回朝?”李南泉道:“确乎如此。据刚才刘保长女人的报告,这也是桃色事件。袁夫人直捣香巢而归。”甄子明道:“什么?袁先生那种俭朴万分的人,也有桃色事件发生?”李南泉道:“那就关乎经济问题了。”大家议论着,袁太太已到了门口,李南泉便把她寄存的钥匙送了过去。看她的面色,却很是自然。而且她还表示了很从容的样子,向李南泉点了个头道:“天气还是这样热。李先生准备罢。刚才从街上经过,得了重庆的电话,又有消息了。”当年所谓的消息,与一切事情无关,就是敌人的飞机,有了向川地飞行的报告,凡是在交通便利的城市,先是看到市民忙着交头接耳,接着全街人一阵跑步,那就是有了消息的表现。后来有了挂警报球的制度,不必由机关透露出敌机的消息,索性先挂红球告警。但挂红球以前,也是有敌机进窥的情形的,只是更难于证明敌机有袭重庆的企图而已。市民有了长久时间的经验,没有看到红球,倒是不跑,不过“有消息了”这一句话,见着熟人,必得转告诉给人家。否则有了消息都不告诉人家,那是最不友好的态度。李南泉笑道:“才晴了半天,敌机就来捣乱。这倒是和米价一样的逼人。”袁太太接了钥匙,已是走向她家的后门去开锁,听了这话,她就回过头来笑道:“李先生,你说的话,也不尽然吧?这社会上是什么样子情形的人都有。有人就在米价大涨的时候反是荒唐起来。米价和空袭都逼不到他的。”
李南泉听她的话音,就知道她是攻击她丈夫的。在这村子里,她和袁先生是一对功利主义的信徒。非常能合作。作邻居两三年并没有看到夫妻俩冲突过。不想她随在奚太太、石太太之后,也突然地变了。这牵涉到人家的家事,当然也就不好跟着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约莫是两小时,李先生把作的那篇寿序誊清了一张。正在校阅着笔误,却听到袁太太在窗子外叫了一声。抬头看去,不由得吓了一跳,原来她在很快的时间,已经变了一个人了。首先是她身上穿了一件花绸长衫。乃是红底小白花点子,虽然那衣服不是完全新式样,可是那两只袖子完全去掉了,长衫等于一件长背心。她本来是梳两条辫子以外,并没有在头上另翻花样。现在却是把头顶心里那片黑发,微微地烫了许多层波浪。而在额顶前面,还来了一弯刘海发。本来中年以上的妇人,头上还梳辫子,这是有点过分的装束。但是可这样解释,热天长发披在脑后,很是不舒服,打了辫子把头发规束起来,可以凉快些。至于前额梳刘海发,这可不能那样解释了。而且那件红衫,在这村子里,平常也很少人这样穿起来。警报期间,只有灰绿色是可以随便穿的。白的和红的,绝对为人家所禁止。刚才她说“有了消息”,虽然警报球没有挂起,可能随时都会挂起来,她穿了这样一件颜色鲜明的衣服,那不是有心捣乱?同时,她那向不带颜色的胖脸,这时也抹上了两大片胭脂晕,眉毛画得长长的,像两只爱情之箭,插入了刘海发里面。
李南泉对于袁太太,还不十分熟识。虽然看到她这分奇异的装束,却不敢和她开玩笑,便起身相迎道:“有什么事见教吗?请屋里坐罢。”袁太太在她那木桶似的衣襟胁下,抽出一方紫色的手绢来,在脸腮上轻轻拂拭了两下,将手绢掩了嘴笑道:“没有别的事,还不是那房子。我们干亲家来信,他们不打算搬到这里来住了,让我们把房子转租别人。那么,我们也不能要李先生介绍的那位张玉峰先生久等。他若愿意搬来,就随便哪天搬来罢。房子就是这样算完工了。张先生若是不愿意搬来,我们也不能掐住人家的资本,张先生所付的那笔资本,我们愿原物奉还。”李南泉听到,心想,这是什么意思?人家房子不但没有住而且连什么样子也都没有看见过。现在毫无缘故的,要人家退股,这情理未免欠通。他心里这样想,口里可就是没有把缘故说出来,只是微笑着。所幸李太太和奚太太已一路走了回来。李太太手上提着菜篮子,另一只手拿了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到了走廊上,袁太太道:“李太太自己买菜回来?自己买的菜好,做出来是合口味的。”她先放下了手上的篮子,然后向袁太太注视着,笑道:“我以为是我家又来了贵客了。”奚太太将手上带毛的扇子,远远地指点了袁太太笑道:“好漂亮的衣服,老远就看到这草屋檐下红了半边天。”袁太太提了手绢头,将手绢在空中使劲一摔,表示着不然的意思,笑道:“什么呀!这不过是战前的旧衣服翻出来试试罢了。不穿,放在箱子里也就变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