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化拓展:
(1)后人论说汉文帝,多与司马迁的观点相近,对文帝予以高度评价,甚至认为“三代以下之主,汉文帝为最”(谢肇淛《五杂俎事部三》)、称其为“三代以后第一贤君”(汤谐《史记半解孝文本纪》)。确实,据史料记载,高祖建立汉王朝后,经过六十至七十年的治理,天下出现了经济比较繁荣、政治比较清平、社会比较安定的局面,是我国封建王朝中不多的盛世之一,文帝对此可谓居功至伟。不过,后世封建王朝称颂汉文帝时并非着眼于汉文帝利国利民的历史功绩,而是“私德化”的圣贤之风、大人之量,如《三国志魏书》卷二:“(魏文帝)常嘉汉文帝之为君,宽仁玄默,务欲以德化民,有贤圣之风。时文学诸儒,或以为孝文虽贤,其于聪明,通达国体,不如贾谊。帝由是著《太宗论》曰:‘昔有苗不宾,重华舞以干戚,尉佗称帝,孝文抚以恩德,吴王不朝,锡之几杖以抚其意,而天下赖安;乃弘三章之教,恺[kǎi]悌之化,欲使曩时累息之民,得阔步高谈,无危惧之心。若贾谊之才敏,筹画国政,特贤臣之器,管、晏之姿,岂若孝文大人之量哉?’三年之中,以孙权不服,复颁《太宗论》于天下,明示不愿征伐也”;或是重行亲耕之礼,如《晋书》卷十九:“《礼》,孟春之月,‘乃择元辰,天子亲载耒耜[lěi sì],措之于参保介之御间,帅三公九卿诸侯大夫躬耕帝藉’。至秦灭学,其礼久废。汉文帝之后,始行斯典”;或是宽厚节俭之德,或是上以化下之教……侧重点不同,但皆未能从“公德”角度深刻理解文帝之仁政。而司马迁则不仅具体记叙了文帝的种种为政措施,还以大量诏令呈现文帝的民本观念,以“公德”标准高度评价了文帝的历史地位。
(2)汉文帝废肉刑、简丧礼、行节俭是有名的善政。然而后世亦有争论。如班固《汉书刑法志》说废肉刑“外有轻刑之名,内实杀人。斩右趾者又当死。斩左趾者笞五百,当劓者笞三百,率多死”。《晋书》卷三十又回顾了由汉末至晋的多次复肉刑之议:汉献帝时,“名儒大才故辽东太守崔实、大司农郑玄、大鸿胪陈纪之徒,咸以为宜复行肉刑”;魏文帝即位,议复肉刑,因战争而搁浅;魏明帝时,太傅钟繇又上疏求复肉刑,“诏下其奏,司徒王朗议又不同。时议者百余人,与朗同者多。帝以吴蜀未平,又寝”;正始之间,“天下无事,于是征西将军夏侯玄、河南尹李胜、中领军曹羲、尚书丁谧又追议肉刑,卒不能决”;司马昭主政时期,“刘颂为廷尉,频表宜复肉刑”,晋武帝惠帝时他又多次上书请复肉刑,皆未果;晋元帝时,卫展议复肉刑,议奏,“元帝犹欲从展所上。大将军王敦以为:‘百姓习俗日久,忽复肉刑,必骇远近。且逆寇未殄,不宜有惨酷之声,以闻天下。’于是乃止。” 至安帝元兴末,桓玄辅政,又议欲复肉刑斩左右趾之法,以轻死刑,命百官议。蔡廓上议赞成,“而孔琳之议不同,用王朗、夏侯玄之旨。时论多与琳之同,故遂不行”。虽说晋世最终并未能复肉刑,但除前面提到倡议复肉刑者,骠骑将军王导、太常贺循、侍中纪瞻、中书郎庾亮、大将军咨议参军梅陶、散骑郎张嶷等认为:“肉刑之典,由来尚矣。肇自古先,以及三代,圣哲明王所未曾改也。岂是汉文常主所能易者乎!” ;尚书令刁协、尚书薛兼等议,以为:“圣上悼残荒之遗黎,伤犯死之繁众,欲行刖以代死刑,使犯死之徒得存性命,则率土蒙更生之泽,兆庶必怀恩以反化也。今中兴祚隆,大命惟新,诚宜设宽法以育人。然惧群小愚蔽,习玩所见而忽异闻,或未能咸服。愚谓行刑之时,先明申法令,乐刑者刖,甘死者杀,则心必服矣。古典刑不上大夫,今士人有犯者,谓宜如旧,不在刑例,则进退为允”;尚书凯、郎曹彦、中书郎桓彝等以为:“复肉刑以代死,诚是圣王之至德,哀矜之弘私。然窃以为刑罚轻重,随时而作。时人少罪而易威,则从轻而宽之;时人多罪而难威,则宜化刑而济之。肉刑平世所应立,非救弊之宜也”……对汉文帝废肉刑提出批评者已经颇多。对汉文帝的这些批评不能一概视为保守落后,有些言论其实已指出汉文帝刑法的不健全之处,深入探讨了真正人性化的法律制度,即使在今天对我们也颇有启发意义。
(3)而对汉文帝简丧礼的指责则多表现出儒家正统观念的局限性。《明史》卷二百八十二曾载潘府上书请复三年之丧,总结了从汉至明的丧礼因革:“子为父,臣为君,皆斩衰三年,仁之至,义之尽也。汉文帝遗诏短丧,止欲便天下臣民,景帝遂自行之,使千古纲常一坠不振。晋武帝欲行而不能,魏孝文行之而不尽,宋孝宗锐志复古,易月之外,犹执通丧,然不能推之于下,未足为圣王达孝也。先帝奄弃四海,臣庶衔哀,陛下恻恒由衷,麻衣视朝,百日未改。望排群议,断自圣心,执丧三年一如三代旧制。诏礼官参考载籍,使丧不废礼,朝不废政,勒为彝典,传之子孙,岂不伟哉。” 潘府的提议未被采纳,直到清宣宗时才明令行三年之丧。然而,汉文帝的简丧礼之举在后世多被否定,如《三国志魏书二》裴注引孙盛语:“逮于汉文,变易古制,人道之纪,一旦而废”;晋杜预、羊祜云:“古者天子诸侯三年之丧始同齐斩,既葬除丧服,谅闇以居,心丧终制,不与士庶同礼。汉氏承秦,率天下为天子修服三年。汉文帝见其下不可久行,而不知古制……,学者非之久矣”(《晋书》卷二十),“三年之丧,虽贵遂服,自天子达;而汉文除之毁礼伤义,常以叹息”(《晋书》卷三十四);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七十九云:“三年之丧,自天子达于庶人,此先王礼经,百世不易者也。汉文师心不学,变古坏礼,绝父子之恩,亏君臣之义;后世帝王不能笃于哀戚之情,而群臣谄谀,莫肯厘正。至于晋武独以天性矫而行之,可谓不世之贤君;而裴、傅之徒,固陋庸臣,习常玩故,不能将顺其美,惜哉!”;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二云:“汉文短丧,而孝道衰于天下”;顾炎武《日知录》卷十四:“《晋书羊祜传》:文帝崩,祜谓傅玄曰:‘三年之丧,虽贵遂服、自天子达,汉文除之。今主上天纵至孝,虽夺服,实行丧礼。若因此革汉魏之薄,而兴先王之法,不亦善乎?’玄曰:‘汉文以未世浅薄,不能行国君之丧,故因而除之。除之数百年,一旦复古,难行也。’曰:‘不能使天下如礼,且使人主遂服,不犹善乎?’玄曰:‘此为有父子而无君臣,三纲之道亏矣”。祜乃止。傅玄之言,所谓御人以口给者也,不能缘人主之孝思善推其所为,以立一王之制,而徒以徇流俗之失。未几而贾後杀姑,刘、石更帝,岂非治谋之不裕哉”……其实,汉文帝三日除服的遗制不搞形式主义,不搞铺张浪费,实是利国便民之举。倒是晋武帝这等别有用心之人才需要利用儒家的“礼”本位、伦理本位观念,以三年之丧的所谓“孝道”来遮掩篡逆之事实。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孔子世家》中都对儒家的“繁登降之礼,趋祥之节,累世不能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提出批评,而司马光、顾炎武等人却拘守儒家正统观念,孰是孰非,判若云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