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周人之急,家无余材,而终身不自以为德,太史公慕焉。郭解折节振人,人为解杀人,解不知,而公孙弘族解,太史尤为之痛惜。愚谓朱家诚贤矣,为人忘已,墨氏之弊,而解之见杀,则亦其平昔嗜杀所致。孔氏有言,古之学者为已,孟子亦谓穷则独善其身,士亦何必务名誉,出于寻常之外也哉!
————黄震《黄氏日抄》卷四六
《史记游侠传》曰:“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与世浮沉而取荣名哉。”观是数语,太史公浅陋,大率如此。然汉儒自董、贾之外,多是此等见识。《史记》奇崛处多出《战国策》,浅俚处多是褚少孙所补,后人辄以咎子长,亦失考之过。
————郑瑗《井观琐言》卷一
《史记游侠传》序论,此正是太史公愤激著书处。观其言,以术取卿相士大夫,辅翼其主,功名俱著者为无可言,而独有取于布衣之侠。又以虞舜[shùn]井癝,伊尹鼎俎,傅说板筑,吕尚卖食,夷吾、百里桎诰饭牛,以至孔子畏匡之事,以见缓急人之所时有。世有如此者,不有侠士济而出之,使拘学抱咫尺之义者,虽累数百,何益于事?又引鄙语“何知仁义,已享其利者为有德”,盖言世之所谓有德者,未必真有德也。故窃钩者诛,而窃国者天下之大非也,则宜为诛首矣而为诸侯。夫为诸侯,则天下之为仁义者争趋之,仁义所往遂为之仁义,不复计其昔之大非矣,此不曰“侯之门仁义存”耶?故曰“已享其利者为有德”。然则世之所是者果真是耶?世之所非者果真非耶?此真是《庄子》之俶诡博达,谬悠其说,以舒其轻愤不平之气。而世之不知者,遂以此为太史公之庄语耶,岂所谓痴人前说梦耶!
————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五
《史记》“侯之门仁义存”,出《庄子》。解者言:人臣委质于王侯之门,则叙存仁义。其旨大谬。本意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则为仁义矣,何言窃哉?盖言是非无定,成则为是,贵则称仁,岂愤之词也?
————于慎行《读史漫录》卷二
秦任法律,赭衣盈路。汉初矫枉过正,漏网吞舟,故朱家、剧孟之徒,以豪侠闻而保首领。武帝时禁网密矣,战国余风尽矣,郭解不终,宜其然矣。然非《诗》、《书》之教相传者,未有不犯世忌。太史公引季次、原宪而叹之,盖有由哉!
————何焯《义门读书记史记》
《游侠传》:“两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谓二者实皆可讥,而学士多见称于世,盖有感于侠客之独为儒墨所排摈也。“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无可言者。”功名俱著于春秋,言其行事具载国史也。固无可言者,鄙琐龌龊不足道也。盖谓公孙弘、张汤等辈。“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与世浮沉而取荣名哉!”此讥拘学始或抱义,及不为所取,则变其初志,以为不若与世浮沉而取荣名也。所谓荣名,即以术取卿大夫,非君子所谓荣也。曲学阿世,为卑鄙之论以侪于俗,乃与世浮沉以取荣名之术。
————方苞《史记注补正游侠列传》
杨慎曰,延陵,吴季札也,不必引延陵生。太史公作传,其不名者必其显著者也。或曰,季札岂游侠耶?余曰,太史公作传,既重游侠矣,必援名人以尊之,若《货殖》之援子贡也。子贡既入《货殖》,季札独不入游侠乎?故曰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亲属,籍于有土,若赵之延陵生,不可言王者亲属也。
————杭世骏《史记考证游侠列传》
吾读班固《汉书》有曰:史公进奸雄,而不觉为之三叹也。夫太史公传游侠,虽借儒形侠,而首即特书曰“学士多称于世”云,则其立言之旨为何如哉?即有抑扬激昂之论,亦有自抒吾感愤不平之气,而固所谓反言之、激言之论,奈何操戈论出,遂令后世不善读书者守之而不化乎?
————王又朴《史记七篇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