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与其说本篇是从先秦到汉武帝时期的儒学兴衰史,还不如说是儒学“境遇记”。也就是说,本篇记述的重点是,从孔子时代到汉武帝时期,统治者怎么样看待儒学、儒学在政治生活中起到了怎么样的作用。
司马迁在《史记》各传记中的议论放在结尾处的较多,此篇则在一开始就来了一段深沉的感慨:
太史公曰:余读功令,至于广厉学官之路,未尝不废书而叹也。
从后文可以看出,“广厉学官”实际上标志着儒学成为官学、得到统治者的认可乃至倡导、儒学成为在政治生活中居于统治地位的学说,这是匡古未有的事情。如果把此篇视为儒学兴衰记,此时应该是儒学最为兴盛的时期。而司马迁恰恰在儒学最为兴盛的时期“废书而叹”,这就耐人寻味了。我们自然要追问,司马迁为什么要“废书而叹”?
为什么?难道司马迁在感叹:儒学直到此时才“兴盛”,走过了太长的路程,付出了太多的代价?
并非如此。从本文的字里行间,再联系《史记》的其他一些篇章,我们不难看出,司马迁对儒学的“兴盛”颇不以为然:
在这所谓的儒学“兴盛”时期,作为儒学代表人物之一的公孙弘不过是个“曲学以阿世”的典型——在记述完辕固生直抒已见而得罪窦太后、不得不去斗兽、差点儿丢掉老命之后,文中突然写到:“固之征也,薛人公孙弘亦征,侧目而视固。固曰:‘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辕固生对公孙弘这番告诫恐怕不是空穴来风吧,作为古文大家的司马迁此等笔墨恐怕也不是随意写就,而是微言大意吧。
再参之以《平津侯主父列传》、《汲郑列传》、《平准书》,公孙弘竟然是这样一个人物:他不敢直言进谏,常常迎合汉武帝的意思。汉武帝穷奢极欲,他就声称“人主病不广大,人臣病不节俭”;汉武帝独断专行,他就“每朝会议,开陈其端,令人主自择,不肯面折庭争”;自已的建议不被武帝采纳,他也从不“庭辩”之。甚至有一次,他与汲黯等商量好要向武帝提意见,可是,一到汉武帝面前他就“倍其约以顺上旨”。当汲黯当场抨击他背信弃义时,他说:“夫知臣者以臣为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可汉武帝居然认为他说得对,“益厚遇之”。可见,他对于汉武帝的逢迎是深受汉武帝赏识的,此人高居相位也正是由于这一点,以至于当淮南、衡山造反时,连公孙弘自已都为自已无功被封深为不安,上书乞免,汉武帝都没有答应,称赞了他的“谨行”,使他“竟以丞相终”。而所谓“谨行”,不过就是他善于逢迎上意罢了,总是逢迎上意的公孙弘难道还能够坚守儒学的种种原则、主张吗?司马迁对公孙弘还有这样的断词:“为人意忌,外宽内深,诸尝与弘有卻者,虽详与善,阴报其祸”,在此篇《儒林列传》中我们也可以看到:
公孙弘治《春秋》不如董仲舒,而弘希世用事,位至公卿。董仲舒以弘为从谀。弘疾之,乃言上曰:“独董仲舒可使相胶西王。”
别说这不是温良恭俭让的儒者所当为,就是一般人有这样的行径恐怕也会被人骂一声卑劣吧。
再看看在这所谓的儒学“兴盛”时期,此篇对其他儒者的记述:
学官弟子行虽不备,而至于大夫﹑郎中﹑掌故以百数。言《诗》虽殊,多本于申公。
诸齐人以《诗》显贵,皆固之弟子也。
自是之后,而燕赵间言《诗》者由韩生。韩生孙商为今上博士。
张汤死后六年,兒宽位至御史大夫。九年而以官卒。宽在三公位,以和良承意从容得久,然无有所匡谏;于官,官属易之,不为尽力。
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因以起其家。
襄以容为汉礼官大夫,至广陵内史。延及徐氏弟子公户满意﹑桓生﹑单次,皆尝为汉礼官大夫。而瑕丘萧奋以《礼》为淮阳太守。是后能言《礼》为容者,由徐氏焉。
何以《易》,元光元年征,官至中大夫。齐人即墨成以《易》至城阳相。广川人孟但以《易》为太子门大夫。鲁人周霸,莒人衡胡,临菑人主父偃,皆以《易》至二千石。然要言《易》者本于杨何之家。
褚大至梁相。步舒至长史,持节使决淮南狱,于诸侯擅专断,不报,以《春秋》之义正之,天子皆以为是。弟子通者,至于命大夫;为郎﹑谒者﹑掌故者以百数。而董仲舒子及孙皆以学至大官。
这里,按五经《诗》、《书》、《礼》、《易》、《春秋》的顺序逐一记人叙事,人物纷繁却秩序井然。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司马迁所记述的这些儒者并没有为国为民的政治作为,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因儒学而“起其家”、“至大官”、“显贵”。再联系此篇前面所说的“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学士靡然乡风矣”、“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学之士矣”,我们是不是已经约略明白,司马迁的“废书而叹”是感慨儒学虽然开始为统治者所礼遇,却已被异化为功名利禄之学呢?此篇还追述了先秦时代、汉代武帝“独尊儒术”之前儒者们的种种遭遇,我们再联系《孔子世家》中孔子与弟子对儒学“天下莫能容”的议论,是否已经可以看出,司马迁确实对儒学的所谓“兴盛”颇不以为然,倒更为称赞儒学未“兴盛”之时的真精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