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农民走到母亲身边,用破滥的声音很快地说:
“我们来认识一下,我叫彼得叶戈洛夫李雅比宁,蛋号叫‘锥子’!对于你们的工作,稍稍懂得一些。我会写会念,可以说,不是傻瓜……”
他握着母亲伸出的手摇着,一面对主人说:
“斯吉潘!你得当心!华尔华拉尼古拉耶夫娜太太,当然是个好心肠的人!可是她说,所有这种事情都是胡说,没有道理。她说,那些乳臭未除的孩子和一些乱七八糟的大学生,因为不懂事,害得乡下人受苦。可是,我们不是看见——方才被抓去的人的确是个好人,是个可靠的人,就是眼前这位上了年纪的太太,看来也不是什么富家大户出身。请您不要生气,您是什么出身?”
他匆忙而又流畅地一古脑儿说出这么多话,而且口齿清晰。说话期间。他的胡子神经质地随着抖动;眼睛眯着,仿佛探测似的对母亲的脸上身上迅速地打量着。
他的衣服破破烂烂,蓬乱的头发令人感到很不舒服,好像刚跟谁打过架一样。打架中像是打败了他的对手,所以带着胜利般的喜悦和兴奋。
他的这种活泼的态度和一开口就非常直率地讲话的性格,都叫母亲喜欢。她望着他的脸,回答了他的问话。
彼得再一次和母亲热烈地握手,用他那破锣似的声音轻轻地干笑着。
“斯吉潘,你看见吗,这是很正当的事情!这是非常好的事情!从前,我不是也对你说过,这得我们老百姓自己亲手来开始。太太是不会说出真理的,这对她没有好处。可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敬重她!她是一个好人,也希望我们能有好处,可是只要有一点点,而且对她们自己没有损失!可是老百姓情愿一直干下去,就是吃亏、受损害,我们都不怕,懂吗?整个生活对我们老百姓都是有害的,到处都要吃亏,没有路可走,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人从四面八方喊着,叫你‘别动’!”
“我懂!”斯吉潘点着头说,接着又加了一句:“她在担心那只箱子。”
彼得调皮地对母亲使了个眼色,并让她安心地挥着手继续说道:
“您不必担心!不会出乱子的,老太太!箱子在我家里,方才斯吉潘跟我讲起您,说您也跟这种事情有关系,而且认识那个人。我对他说,斯吉潘,你要小心些!这种非常严重的事情,是不能胡说八道的!喂,老太太,方才我们站在您旁边,您大概也能感到我们是什么人吧?正直的人,脸是看得出来的,因为,老实说吧,他们是不大可能在街上来回来去闲逛的!您的箱子在我家里……”
他就坐在了母亲身旁,用请求和希望的目光望着她。又说:
“如果您要出货,我们很愿意替您帮忙!我们特别需要那些小本的书……”
“她愿意把全部的书都交给我们!”斯吉潘插话。
“那真是再好也没有的,老太太!我们都可以安排好!……”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了,笑了出来,一副兴奋难当的表情。
他一边快步地来回走着,一边满意地说:
“这件事真是巧到家了!虽说,这也是很平常的事儿。一个地方的绳子断了,可是另一个地方的已经打好了结头!没有关系!老太太,那些报纸很好,特别有用处——它擦亮了我们的眼睛!老爷们当然讨厌它。我在离这里七里光景的一位太太家做工,做木匠。凭良心讲,她为人很好,给我许多书看。有时看了,心里会明白起来!总之,我们都感谢她!可是有一回我拿了一份报纸给她看,她看了有些生气,她对我说:‘彼得,快扔掉它!这是没头脑的小孩子们干的事情。看了这个呀,你的痛苦只会增加,不会减少,因为这些,你不是坐牢,就是流放西伯利亚……’”
他戛然而止,思索了一下,又问:
“请问您,老太太,那人和您是亲戚?”
“是外人!”母亲告诉他。
彼得不知为了什么好像非常得意,轻轻地笑了起来,还不时地点头。
母亲立时感到“外人”这个称呼,用在雷宾身上不太妥尖,自己生起气来。
“我跟他不是亲戚,”她补充着,“可是,认识了很久了,一直很尊敬他,把他当作自己的哥一般对待!”
一时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话了,这使母亲很不快。她不自觉地轻轻哭泣起来,一种特殊的情感令她难以抑止。
小屋之中弥漫着一种寂寞,仿佛是在等待什么,阴郁难捱。
彼得歪着头站在那儿,好像是在倾听什么似的。斯吉潘将臂肘搁在桌子上,不住地用手敲着桌面,好似敲打他自己的那种沉思。他的妻子靠着黑暗之中的暖炉,一句话也没有,但她把凝视的目光送给了母亲,因而母亲也时不时地望望她的脸——她的有是椭圆形的,皮肤是浅黑色,鼻子直挺,下巴尖削。那对绿色的眼睛总是格外专注地瞅这个瞅那个,明亮大胆,炯炯发光。
“原来是好朋友!”彼得低声说。“性子很强。对啦!……他把自己看得很高——看法很正确!塔齐扬娜,这才是了不起的人呢,对不?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