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坐回椅子上,裹了一下薄睡袍,那睡袍包着我熟知的躯体,假作一本正经的样子思考着。
“今晚七点半?”她问道。
“我几乎等不及了。”
她倾身过来,说出了我不敢奢望的几个字:“我也等不及了。”
回想起来,我已料到她会让我轻易地重新步入她的生活的。她为什么扰乱了我?除非她知道我根本不像别人看的那样。我具有她藐视的一切东西:贫穷、年老、乏味、习惯性的妄自尊大,以及自以为是地对别人的苦恼指手划脚的品质。当然,我是最谙熟心碎的理论的:我们分享的爱,至少代表着一段情感的残余物,还留在凯瑟琳的空躯壳内,它冲淡了由背叛引起的相互指责时的怒气。
我穿戴好,把枪习惯性地别在右边腰间,这已成了不用思考的习惯动作了,无论要去对付谁。我的思维沉浸在千千万万的回忆中,有喜也有忧。这次见面的起因和不可避免的了结则被忘在脑后了。
我用公职卡付的饭费。她装作没注意,但她的眼睛确实盯了一下这张小塑料矩形卡。免费吃饭像一把磁性银匙,使我们用餐时一直轻松地开着玩笑,我还买了一瓶四十年的陈年老酒,准备在回去的车上享用。我建议到她那里去,但她却坚持到我的破旧狭窄的小屋去。我开着车——我自己的那辆,有她在,我原来并没注意到的车的尖叫和卡嗒声显得格外刺耳:一路吵闹着向我的老破屋驶去。
“为什么还是这个老破烂?”她问,“听起来我们都开不回去了似的。”
“当医生哪来的钱,你也是听说的。我甚至还额外加班呢,也没奖金,我也就没精力做另一份工作了。”
“别跟我抱怨了,你不是还有公职卡吗。”
“我只能用一个月,还不能太浪费。那小子出差了,现在正驾着吉普车在内华达东北哪个地方呢。”
后一部分是真的,他去他的私人诊所了,要待三个月。
斑驳的灰泥墙上尽是水渍,这一处那一处的裂缝看起来像是大大小小的补丁。一个老太太在过分拥挤的门厅中的沙发上酣声大作。这就是我的寒舍。
我的正门是钢的,开了三道锁,我们走进屋。
“噢,真不错!”她说着,踏上四级台阶走过门厅,又上三级穿过厨房,向静悄悄的总控制室瞟了一眼,完成了全部行程。
“还有尺寸合适的壁橱呢。”我几乎脱口说,如果她的赞叹是出于真心,她可以住在这儿,不用再回到帕克威尔的阁楼上去了。
“不算坏,如果你是个苦行僧。”我说,“我猜想,这是我不安份的结果。”
“没有性生活,嗯?”
“没人再想接近一个医生,更别提你的戏是出难唱的了。没人,我像得了瘟疫一样过着形单影只的日子。”她略微退缩了一下。我接着说:“我没得瘟疫,我只是在学着喜欢我的新生活。”
她把围巾扔在我写字椅的扶手上,那椅子靠背上横七竖八地用胶带粘着裂缝。她用修长的两手勾起我的胳膊,她大大的海蓝色眼睛凝视着我。“这是我,”她说,“你不要装了。”
“我不懂……”
她叹了口气,吻了一下我的鼻子,转身去找把床从墙里拉出来的按钮,她找到了。
“给我倒杯白兰地。”她说,并倒在床上。
我把洗脸盆边那个装牙膏的杯子测了涮,倒上酒。
听着约翰斯特劳斯和特龙尼尔斯蒙克的小夜曲,又喝了两盎司的酒,她开始脱衣服。
十五年里,如果可能,我们从来都是赤裸着身子做爱的。我站在那里,我的心矛盾得麻木了。她躺在我的床垫上,热情如火,我灰暗的中年时期的情欲又死灰复燃了。
我的脑子里曾闪过一个梦想:和凯瑟琳跑到远远的一个秘密的地方,在爱滋病毒把我们吞掉以前好好享受一年。欢笑、幸福地过到被击垮的最后一刻。但它只是一闪即逝,总部会掌握一切情况,我若逃避我的任务就活不过七十二小时。我不想死。
凯瑟琳今晚则必须得死。惟一的问题是在这最后一刻,我是否应该和她再分享一次爱情。毕竟,我们都得死,我也没有什么活着的意义了:整天治疗那些毫无品味的身体机器,整夜狩猎着病毒携带者,总是单身一人,永远单身一人。我的结局会很简单:如果一年内得了肺炎该怎么办呢?至少我会拥有这一时刻,最后纯情如火的一刻,和我的女神,我的爱,我的甜美人儿,这一刻的火焰会照亮我所有的角落,直到生命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