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始于他开车穿越衣阿华州,驶向芝加哥的那一天。不,他提醒自己,这一切始于“淡化”,尽管当那种“淡化”出现时他并没怎么在意。只把它们认作,要么是某种奇怪的心理状态,要么是某种光线和氛围的异常。仿佛这世界缺少了某人曾期待的那种可靠性,仿佛他正沿着这里与另一地间的神秘分界线奔跑。
一份政府合同没有兑现,而他就丢了他在西海岸的工作。他的公司并不是唯一的一家;还有其它许多公司失掉了合同同时还有许多工程师不知所措地奔走在大街上。获得芝加哥的工作有一星儿可能,尽管他认为它现在多半已经有主了。就算没工作,他提醒自己,他的景况也好过了多少别的男人。他年轻又单身,他还有几个美元在银行里,他没有住房抵押,没有购车贷款,也没有上学的孩子要拉扯。他只需养活自己一一因为根本没有任何形式的家庭。他那硬拳头的老光棍舅舅,在他父母死于车祸后收养了他,并把他役使于威斯康辛那片多石多丘的农场,现在已化作一个遥远黯淡、难以辨认的身形,深埋于过去了。他不喜欢他的舅舅,兰德想起来——却也不恨他,只是单纯地不喜欢他。他没有落泪,他回忆到,当老人在一片牧场上被一头公牛盯上并戳死时。因此兰德现在是完全地单身,甚至没有关于家的记忆了。
他存着他的那笔小钱,因为工作资历有限,且还有条件更好的人们也在找工作,他意识到得有一段时间他才能什么都买。他开的那辆破旧的小货车里有地方睡觉,他还把车停在沿路的停车场里做饭。
他几乎已穿越了这一州,公路顺密西西比河岸的悬崖而转为漫长的盘旋。他朝前瞥见,就在公路的几个转弯处,有标示着前方不远处的城市的烟囱和高大的建筑物。
他从崖后绕出,城市就在他眼前,一座横躺在河两岸的小型工业中心。就在那时他感到并看到了(如果人能管那叫看的话)他以前见过或者说曾感到过的那种“淡化”。它有一种——说突兀感并不确切——而是一种非真实感,仿佛人正透过某种面纱来观看实景一样,线条被淡化而棱角被抹平了,又仿佛人是如从微风轻扰的水面观望水波清澈的湖底那样望着它。他以前看见它时,他把它归咎于公路疲劳症,就打开窗子透一下气或者停了车下去沿公路来回走走,然后它就消失了。
然而这次比以往都糟,他有些被它吓到了——但被它吓到还不如被他自己吓到那么凶,他揣测着自己可能出了什么问题。
他开到路边,把车煞住,而正当他这么做时,他似乎觉得,公路的路肩(路面任意一侧的边界或边缘)比他设想的要崎岖。在他停靠的时候,淡化似乎减弱了,然后他看见公路变了,这解释了它的崎岖。路面出现塌陷的麻点,一些混凝土块被顶起而另一些则碎成卵石大小的破片。
他抬起目光由公路望向城市,而那儿已没有城市了,只有那个被莫明毁灭的地方的残垣。他坐着,双手僵在方向盘上,在沉默中——这片异常的死寂中——他听见了乌鸦的号叫。他开始傻乎乎地回想上次听见乌鸦号叫的时候,就在这时他看见它们了,点点黑斑在崖顶上拍打着翅膀。那里还有别的东西——几棵树。却不再是树了,只到处有黑色的树桩。城的残垣和树的残肢,还有色似黑灰的鸦群鼓翼其上。
几乎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他踉跄着下了车。事后回想,这似乎是个愚蠢的举动,因为车是他唯一了解的东西,他与现实的最后纽带。就在他踉跄着下来时,他把手放在座位上,在他的手下他摸到了坚固的、长方形的物件。他的手指抓住了它,直到他站在车旁他才发现他拿的是什么——那架一直躺在他身边座位上的照相机。
坐在门廊中,松动的木地板在摇椅下支嘎作响,他记起他依然有那些照片,尽管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想到它们了——很长的时间,实际上,是自从他思考任何生活以外的东西以来,一天又一天,在这片秋之地。就好像他在努力避免自己去思考,在试图让心态保持平和,排拒那些他所知道的——或者,也许更准确点说,那些他认为他所知道的。
他不是有意识拍下些照片的,尽管后来他试图告诉自己他是的(却从没有完全让自己信服),并以一种扭曲的方式来赞美自己提供了单靠他的记忆绝不能提供的证据。因为作为一个能思考那么多事情,能白日梦到那么多事情,且能幻想出那么多事情的人,他绝不能信任自己的头脑。
这整个事件,当他后来回想它时,是模糊的,好像那座被炸城市的真相躺在经历中某个陌生的维度里,无法解释,甚至难合情理。他只隐约记得照相机在他眼前以及猛按快门的卡答声。他还确实回忆起那群人从山坡上朝他冲下来而他疯了似的爬回车上,背着身锁上车门然后挂档,预备在毁坏的公路上按Z字形路线驾驶,以躲开一百码以内、尖叫着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