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在操作台上完成了各道程序。他拧动了某些旋钮,然后拿起一只高脚凳,向她走过来。他坐在椅子上,把脚后跟放在十字形脚蹬上,并将自己那长长的褐色双手放在膝盖上。
“害怕了,是吗?”他问。
“我想我是害怕了。”
“你可以选择马上离开这里。”
“离开或留下,两者选其一,”她开始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很勇敢,但不知为什么,这种勇气很快就变得若隐若现了,“留下……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好样的。”他颇有点乐观地说,“我记得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们家所住的公寓发生过一场可怕的火灾。那时,大火疯狂地蔓延。人们混乱地奔逃,我那个当时只有10岁大的弟弟,最后猛然发现自己站在公寓外面的大街上,手里拿着一只闹钟。那只闹钟用了许多年,已经坏了——但在那样的情况下,在家里的所有物品之中,他情急之下抓住的竟是这么一个没有用的东西。他自己也永远说不清是为什么。”
“那你能说清是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他当时为什么会抓住那个闹钟——但我认为自己可以解释清楚他为什么会做一些极不理智的事情。你想想,恐慌其实是人的一种特殊精神状态。不论是害怕、逃跑,还是咆哮、自卫,都是对极端危险的本能反应。这是求生欲望的一种表现。让它们变得如此特别的,不是人的理智。现在我问你,为什么对理智弃而不顾,反倒是一种求生技巧?”
她在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他使她的这种认真思索变得必要而不可拖延。
“我想不出来,”她最后说,“除非,是因为在一些情况下,理智没有什么用了。”
“你说自己想不出来,”他的目光充满赞许,使她的眼睛也闪闪发光,“可实际上你完全想到了。你处于危险之中的时候,求助于理智,而理智却‘罢工’了——你就把它丢到一边。你总不能说,丢掉没用的东西是不聪明的做法,对吗?因此也可以判断,当你这样做的时候,你肯定已经是处于惊恐之中了。你开始本能地行动。大多数——绝大多数的这类行为,都是徒劳的。其中一些甚至会招致危险。但那无关紧要——你已经处于危险之中了。求生的欲望压倒一切,你非常清楚,希望哪怕是百万分之一也总比根本没有希望要强许多倍。所以——你坐在这里——你很害怕,你可能想逃跑。你的一些表情说,你应该逃跑,但你不会逃跑。”
她点点头。
他继续说道:“你发现自己长了一个肿瘤。你去看医生,他做完诊断之后,给了你坏消息。也许,你又去看了另一个医生,他也肯定了这个诊断结果。然后你找了一些医学资料,知道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探查,放疗,前景难料的康复期——整个漫长而熬人的过程,用行话来说就是绝症治疗。再往后,或许你的这条命也就要玩完了。”他伸出了宽大的双手,然后又把它们放回原位,“导致你这样的,是恐惧——小男孩在深夜里穿着睡裤、手拿破闹钟站在大街上的原因。还有个原因,那就是这世上庸医太多。”
操纵台上的什么东西发出了和谐的钟声。他对她微笑了一下,然后走回去工作。声音越过他的肩膀,送到她耳边:“我可不是一个庸医,顺便说一下。要想当庸医,先得声明自己是医生。我可从来没声明过。”
她看着他启动开关,扣下摁键,转动旋钮,测量和计算某些东西。他操作着仪器。他周围的设备发出了由合唱和独唱构成的小段交响乐。一切旋转着,嘶叫着,滴答着,闪烁着。她想笑,想哭,想尖叫。于是她又笑又哭又尖叫,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因为恐惧的存在,因为恐惧的无休止的存在。
当他再次走过来的时候,她内心不再翻江倒海,相反,开始变得平稳,并在努力抑制紧张的情绪。结果,她平静得让人感到可怕。当她看见他手里的仪器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睁大自己的眼睛。她几乎忘记了呼吸。
“是的,我手里拿的是一管针剂,”他说道,语气里含有淡淡的嘲笑意味,“最上面是一支长长的、闪着银光的尖头针。不要告诉我你是那种害怕打针的女孩子哦。”他轻轻弹了一下连接在屏蔽针管式注射器(译者注:屏蔽针管用于对医疗放射性药液进行屏蔽,可使人在抽取、注射时避免放射性照射污染)尾部的长长的绝缘电线,叫她放松一些,并让她两腿叉开地坐在椅子上,“需要用什么东西来缓解一下你的紧张情绪吗?”
她害怕说话。她神志清醒。她的神经纤维非常纤小薄透,但此时却绷得异常之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