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回房间,嘴里哼着曲子,手里轻轻地打着响指。
“你不是要问我昨天晚上的事吗?”他说。
“发生了什么?”
“我们烧毁了一千本书。还烧死了一个女人。”
“然后呢?”
电视厅里充斥着各种声音。
“我们烧了但丁、斯威夫特和马可奥里利乌斯的书。”
“他不是欧洲人吗?”
“差不多吧。”
“他不是个激进分子吗?”
“我从来没读过他的书。”
“他是个激进分子。”米尔德里德抚弄着电话机。“你不会叫我打电话给毕缇队长吧,会吗?”
“你必须打!”
“别冲我喊!”
“我没喊。”他突然在床上坐了起来,火冒三丈,气得满脸通红、全身发颤。电视厅里闹哄哄的一片嘈杂。“我不能打电话给他。我不能跟他说我病了。”
“为什么?”
因为你害怕,他在心里想着。像小孩装病一样,你害怕打电话,因为说不了多久,谈话就会朝这个方向发展:“是,队长,我现在已经感觉好多了。今天晚上十点到达。”
“你没生病,”米尔德里德说。
蒙泰戈倒回床上。他在枕头底下摸了摸。那本书还藏在那儿。
“米尔德里德,如果,嗯,有可能,我会休假一阵子,你觉得怎样?”
“你想放弃一切吗?工作这么多年之后,就因为一个晚上,就因为有个女人和她的书——”
“你应该亲眼看看她,米莉!”
“她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她本来就不应该有书。这是她的责任,她应该想到这一点。我恨她。她已经让你头脑发昏了,接下来我们就要流浪街头了,没房子,没工作,什么也没有。”
“你不在那里,你没亲眼看见,”他说。“书里面一定有一些东西,一些我们无法想象的东西,才会叫一个女人留在燃烧的房子里;书里面一定有些东西。不会无缘无故地留下来的。”
“她太愚蠢了。”
“她和你我一样有理性,可能比我们还多一些。我们却把她烧死了。”
“木已成舟,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了。”
“不是舟,是火。你见过燃烧的房子吗?会慢慢燃烧好几天。呵,我的下半辈子都摆脱不了这场火了。老天!我一直都在想办法把火熄灭,在我的脑子里,整个晚上。我想得都要发疯了。”
“你在当消防队员之前就应该想到这一点的。”
“想到!”他说。“我能有选择吗?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消防队员。就算是梦里,我也在跟着他们跑。”
电视厅里响起一阵舞曲。
“今天你上早班,”米尔德里德说。“你应该在两小时之前就出发的。我才发现。”
“不仅仅是那个烧死的女人,”蒙泰戈说道。“昨天晚上,我在想过去十年里我用过的全部煤油。我还在想书。我第一次认识到每本书后面都有一个人在。一个把它们构思出来的人。一个花了很久才把它们写到纸上的人。以前,我从来都没想到过这一点。”他从床上下来。
“有人可能花了毕生时间把他的一部分想法写下来,讲述这个世界,讲述世上众生;而我不消两分钟就把它们轰的一声!一切都结束了。”
“别烦我,”米尔德里德说,“我可什么都没干。”
“别烦你!确实不错,可是我怎么才能不烦自己呢?我们不应该什么都不烦,偶尔也确实需要让自己烦恼一下。离你真正觉得烦恼已经有多久了?烦恼一些重要的东西,一些真实的东西?”
接着他闭上了嘴,因为他想起了上个星期,那两枚盯着天花板的白色石头,那条长着探测眼睛的抽吸式毒蛇,还有那两个讲话时叼着烟、一脸冷漠的男人。
米尔德里德说:“行了,你已经那样做了。房子前面。看看谁在那里。”
“我不在乎。”
“一辆凤凰汽车正往这边开过来,有个男人穿着件黑衬衫、手臂上绣着条桔红色的蛇,朝门前的小路走来了。”
“毕缇队长?”他问。
“毕缇队长。”
蒙泰戈没有动一下,他站在原地,眼睛迅速看向面前那堵苍白阴冷的墙壁。
“让他进来,快去!告诉他我病了。”
“你自己去告诉他!”她在屋里踱来踱去,接着停住了,眼睛圆睁,前门上的喇叭在叫唤她的名字,声音非常非常轻柔,蒙泰戈太太。蒙泰戈太太,有人来了,有人来了。蒙泰戈太太,蒙泰戈太太,有人来了。声音慢慢消失。
蒙泰戈确定那本书还好好地藏在枕头下面,然后缓缓爬上床,把被子拉过膝盖,一直拉到胸前,接着半坐在床上;片刻之后,米尔德里德走出房间;接着,毕缇大步走了进来,双手插在裤兜里。
“让‘亲戚们’闭上嘴,”毕缇说着,同时环视了一下四周,只是没看蒙泰戈和他的妻子。